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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3/19 18:54:00

威廉·吉布森著李克勤译张晓雨 图

编者按:

毫不夸张地说,威廉·吉布森是描写未来电脑空间的最有名的科幻作家。说到赛伯朋克小说,吉布森是绕不过去的。他几乎是这一类小说的化身。

吉布森成名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的作品不多,但每发表一篇,都在世界科幻界引起轩然大波。原因在于,他一手颠覆了持续上百年的现代科幻传统。吉布森笔下没有传统科幻小说里明亮整洁的实验室,没有高居象牙塔的科学家。他的未来世界是阴暗、狂乱的。这里有黑社会、杀手和社会弃儿。人群如幢幢*影,出没在酒吧、小巷。这是一个充满仇恨、暴力的世界。吉布森横空出世时,科幻界还没有作好准备,无法接受这种巨大的冲击。但最初的冲击之后,科幻界被征服了,一大批新生代作家涌现出来,进一步发掘、塑造吉布森首创的这个阴森可怖、却又具有巨大吸引力的未来世界。

吉布森的小说信息量密集,节奏飞快,经常像电影镜头一样迅速切换,同时大量使用俚语、无头无尾的断句。所以,他的长篇小说(代表作为《神经浪游者》)比较晦涩。但他的短篇小说却避免了这个缺陷,将密集的信息有机地融合于情节,表现出巨大的张力。

下面这篇小说曾被改编成同名电影,主演基努·里维斯因此一炮而红,成为耀眼的科幻电影明星。

我把霰弹枪装进阿迪达斯运动包,又往里塞了四双网球袜,把包包填实在。完全不是我的风格,可我要的正是这种效果:如果他们觉得你是个凶悍家伙,就跟他们玩技术;如果他们觉得你是个技术型,就跟他们玩凶悍。我是技术型,所以我决定凶悍点,越凶越好。可现在这个时候,你至少得有点技术,这才凶悍得起来。比如说我这两把口径十二的霰弹枪吧,我得自个儿在机床上卸掉它们的铜枪托,安上新的;我得到处挖资料,从一张旧缩微胶片上发掘出教程,学会怎么手动上膛;还得用新的压力装置替换子弹上的底火。一大堆麻烦事儿,棘手。但我知道,这东西能用。

约会地点是航空港酒吧,时间。我坐地铁,过了三站才下车,然后一路走回去。这样安全。

我在一家小咖啡馆的铬面外墙上照了照:五官鲜明,普普通通的白种人,一头又粗又硬的黑头发。“刀锋下”医院的姑娘迷索尼·毛那张脸,迷得要命,还喜欢给客人添上流行的双眼皮。拿她们没办法。这一套多半蒙不了拉尔菲·费斯,但或许能让我走近他的桌子。

航空港酒吧是个窄长条,一边是吧台,对面是桌子。一大堆皮条客、毒贩子在这儿混,还有不少**祟祟的掮客。今晚把门的是磁力犬姐妹。要是我的事儿办得不顺,我可不想从她们身边夺门而逃。这两人足有两米高,瘦得像猎犬。一个是黑人,另一个是白的。除了这点区别,两人简直一模一样。全是整容大夫的功劳。这两人好多年来一直是一对儿,打起来的话,不好对付。我一直没弄明白哪一个原本是男的。

拉尔菲坐在他的老座位上。欠我一大笔钱。我脑子里存着几百兆资料,白痴-明白人机制。就是说,我自己不知道储存的是什么信息,也够不到。这些东西是拉尔菲的,可他没来取货。资料只有拉尔菲才能提出来,靠的是他自个儿设计的密码条。我的要价不便宜,超期储存的延误费更是天文数字。而拉尔菲是个小气*。

接着,我听说拉尔菲·费斯悬赏要我的命,于是我跟他定了个约会。我把自个儿弄成埃德华·巴克斯的模样。埃迪是个非法进口商,近来在做里约热内卢和北京的生意。

酒吧里热烘烘一股子非法生意味儿,神经紧张造成的,跟金属发热的臭味差不多。一群群肌肉男在人堆里荡来荡去,互相比试肉块儿,脸上绷出冷冰冰的假笑。有些人的肌肉嫁接搞得太过分,身体轮廓简直不像人类了。

对不起,朋友们,对不起,埃迪·巴克斯,一个人来的,进口商快手爱迪,带着做生意时惯带的运动包。还有,别在意他包包上那道能伸进右手的小开口。

拉尔菲不是一个人,身边的椅子上还有一堆八十公斤加州肌肉。肌肉男一头金发,坐姿警觉,全身上下都是练家子模样。

没等肌肉男的双手离开桌面,快手埃迪已经在他们对面的椅子里落座了。“是黑带?”我热切地问。他点点头,蓝眼睛进入扫描模式,在我的眼睛和双手之间来回扫。“我,也是。”我说,“我的黑带就在这个包包里。”手往那道开口里一伸,拇指扳开保险,咔,“两枝十二口径霰弹枪,扳机绑一块儿。”

“是枪。”拉尔菲说,一只胖手在打手绷着蓝色尼龙背心的胸口一拍,让他别冲动,“约翰尼的包包里还藏着古董武器哩。”埃迪·巴克斯的伪装到此为止。

我猜,不管姓怎么变,他的名字一直是拉尔菲。拉尔菲这个,拉尔菲那个。至于眼下这个姓,纯粹是他的虚荣心带来的。他用了二十年的这张脸像熟透了的梨子,一度很有名,是雅利安人雷盖乐队的克里斯蒂安·怀特的脸。此人是他那个时代的索尼·毛,牙买加摇滚之王。这类细枝末节的小事,我知道得很多。

克里斯蒂安·怀特:典型的漂亮脸蛋,皮肤细嫩,颧骨突出。有时觉得像天使,有时又觉得这是种堕落之美。但这张脸上那双闪亮的眼睛是拉尔菲的:又小,又黑,又冷。

“咱们还是像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一样解决这个问题吧。”他的声音总是真诚得要命,漂亮的克里斯蒂安·怀特的嘴角总是湿漉漉的,“这位刘易斯,”朝肌肉男那边点点头,“是个笨蛋。”刘易斯不动声色,跟组装起来的模型人似的,“你不是笨蛋,约翰尼。”

“我是笨蛋,拉尔菲,一个满身植入设备的大笨蛋,让你往我的脑子里塞你那些破烂货,同时到处找人干掉我。瞧瞧我这个包,拉尔菲,它的意思是你得作点解释。”

“问题出在这最后一批货上,约翰尼。”他深深叹了口气,“作为经纪人——”

“赃物贩子。”我纠正道。

“作为经纪人,我总是很谨慎地选择货物来源。”

“只从最高明的贼那儿买东西。懂你的意思。”

他又叹了口气。“我尽可能做到,”他疲惫地说,“不从白痴那儿收货。可这一次,恐怕我正好犯了这个错误。”第三次叹气是个信号。刘易斯打开了他们事先粘在我这一侧桌子下边的神经阻断器。

我把全身力气都用在右手食指上了,拼命想扣动扳机。可我跟这根手指的联系好像中断了似的。我能感到金属枪身和我缠在短短的枪把上的泡沫胶带,但我的手成了一团软蜡,离我老远,动弹不得。我希望刘易斯真是个笨蛋,蠢得过来夺走我的包。只要一扯,就会牵动我那根放在扳机上的僵硬食指。可惜他不是笨蛋。

“我们一直很担心你啊,约翰尼,非常担心。你瞧,你储存的货是日本黑帮的。一个白痴从他们手里偷了出来。一个已经死掉的白痴。”

刘易斯咯咯地笑起来。

难怪我脑子里的感觉那么糟,像塞了几大口袋湿沙似的。杀人不是拉尔菲的风格,他的风格甚至不包括刘易斯这种打手。可他现在被夹在中间:一方是弧光灯时代的菊花之子,另一方是属于他们的某种东西——更有可能的是,这东西也不是他们的,原本属于别的什么人。当然,拉尔菲可以用上他的密码条,让我进入白痴-明白人状态,然后我便会一口气吐出他们那些烫手程序,事后半点也记不得。对拉尔菲这样的赃物贩子来说,这就足够了。但日本黑帮却不会就这么轻易放手。日本黑帮肯定知道乌贼,而那些程序会在我脑子里留下难以觉察、但却是永久性的痕迹。他们才不肯提心吊胆惟恐有人把这些蛛丝马迹提取出来哩。乌贼的事我知道得不多,只听说过一些故事。当着我的客户,这些故事我是不会提的。不,日本黑帮肯定不喜欢那些蛛丝马迹,看上去太像证据了。那伙人混到如今这个地步,靠的绝不是到处留证据,或者活口。

刘易斯笑得合不拢嘴。估计他正想像着我前额后头的什么地方,以及怎么敲破我的脑壳够到那儿。

“嗨。”我右肩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女声,“瞧上去,你们这些小伙子好像不大开心呀。”

“滚开,婊子。”刘易斯说。他那张晒得黑黑的脸上很平静,拉尔菲更是毫无表情,一张白纸。

“高兴点嘛。想买点乐子吗?”没等刘易斯或拉尔菲阻止,她已经拖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我一动不能动,但刚好能从眼角看到她。瘦瘦的一个姑娘,戴着镜面眼镜,一头蓬松的黑发。她穿着一件黑皮夹克,大敞着胸,里面一件T恤,上面对角刷着一溜儿黑红大字:身轻如燕。

刘易斯恼怒地“哼”了一声,想一巴掌把她扇下椅子。可不知怎么回事,巴掌没碰着人家。只见她手一抬,好像只擦了擦从眼前掠过的手腕。鲜血喷在桌面,刘易斯一把攥住手腕,紧得连指关节都变白了。指缝中,血滴答滴答直往下淌。

可她手里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他的手腕得用上肌腱连缀术了。他小心地站起来,没费心先挪开椅子。椅子“哗啦”一声翻倒,刘易斯一声不吭,离开了我的视域。

“他最好找个大夫瞧瞧。”她说,“那一下割得不轻。”

拉尔菲的声音突然变得无精打采到极点。“你不知道你刚刚陷进去的这堆麻烦有多深。”

“真的?这么神神秘秘?我最喜欢神神秘秘的事儿了。比如说,你这位朋友干吗这么安静。看上去像被麻痹了。还有,这东西为什么在这儿。”她举起那个小小的控制器。本来一直在刘易斯手里,也不知她是怎么弄过去的。拉尔菲的样子很不舒服。

“你,呃,我付二十五万,你把那东西还给我,然后开路。如何?”一只胖手抬起来,紧张兮兮地拭着那张苍白的瘦脸。

“我想要的,”她捏了个响指,控制器随之一转,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是一份工作。你的小伙子不是正好伤了手腕吗?二十五万算预付好了。”

拉尔菲响亮地呼出一口气,笑了起来,露出一嘴跟克里斯蒂安·怀特不般配的牙。于是,她按下控制器的开关,关闭了神经阻断器。

“两百万。”我说。

“这才是我的好东家。”她笑道,“那包里是什么?”

“霰弹枪。”

“真原始。”用的却是赞赏的口气。

拉尔菲什么都没说。

“我叫米利安,莫莉·米利安。想离开这儿吗,老板?别人已经开始注意咱们了。”她站起身来。她穿的是条牛仔皮裤,颜色像凝固的血。

我这才发现,那副镜面眼镜原来是植入物。银色镜片从颧骨处升起,一道弧形曲线,扣在眼窝上。镜面上亮晶晶地闪动着两副我新做的这张脸。

“我叫约翰尼。”我说,“咱们要带费斯先生一起走。”

他在门外,等着。模样如最普通的向游客推销科技小玩意儿的技术员:一双日本木屐,一件傻乎乎的夏威夷衬衣,上面大大地印着他的公司最热门的微处理器。文文静静的小个子。这种人会在酒吧里就着小块海藻脆米饼喝清酒,喝个酩酊大醉,最后高唱公司员工歌曲,痛哭流涕,没完没了地跟酒保握手。皮条客和毒贩子不会招惹这种人,从这类天生老实头身上拉不到生意。这类人意思不大,而且很在意自个儿的名声和钱包。

我后来猜想,他们肯定切掉了他的一截左手大拇指。从第一个指关节下面一点截断,换一个指尖,再钻空残留部分,在里面安上仙台小野公司出产的类金刚石材料制成的线轴和底座,最后把三米长的单分子细丝仔细地缠在线轴上。

莫莉正跟那对磁力犬姐妹说着什么,我则把运动包轻轻抵在拉尔菲腰眼上,押着他走出门去。莫莉似乎认识那对姐妹,我听见黑的那个笑了起来。

我向上扫了一眼。这是过去留下来的老习惯。大概是因为我一直不适应空中刺眼的弧光灯,以及高居灯光之上、黑沉沉的穹顶天棚。或许正由于这个老毛病,我才捡了一条命。

拉尔菲向前走去。现在想来,我觉得他不是想逃跑,他似乎已经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或许是因为他隐约知道想找我们麻烦的是什么人。

我抬起的头低下来,正好看到他身体断裂的一幕。

但后来才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整个经过。拉尔菲向前迈了一步,那个小个子技术员不知打哪儿溜过来,满面堆笑。攻击之前只有一个预兆:他的左手大拇指断开了。这个把戏真绝,跟变戏法似的。断开的那根拇指悬在空中,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一晃。镜子?金属线?拉尔菲停步,浅色夏装的胳肢窝下顿时两大块黑黑的汗渍。他知道了。肯定早就知道。说时迟那时快,那根戏法道具似的拇指尖像个铅锤一样飞了起来,划过空中,既像闪电,又像溜溜球。连在杀手手上的那根看不见的线横着切过拉尔菲的头盖骨,就在眉毛上方一点的地方,然后“嗖”地飞起,向下一落,从肩头到肋下,沿对角线斜着切过那个梨形躯干。切得干净利落,切开的刹那间甚至不见一滴血。一刹那后,神经突触发现自己短路了,一阵痉挛,尸体这才倒地。

粉红色的血雾中,拉尔菲分成互不相关的三块,沿着倾斜的街面向前滚去。静悄悄的,无声无息。

我抬起运动包,右手痉挛般收缩。反坐力差点震断我的手腕。

雨肯定下了很久。一股股雨水从天棚的一处破口淌下来,水珠溅到我们身后的墙上。我们蹲在一家外科铺子和一个古董商店之间的一道窄缝里。她在向外窥视,只有一只镜面眼睛探出墙角。她说,航空港酒吧外有辆警车,红色警灯闪闪烁烁。他们正把拉尔菲归成一堆,盘问路人。

我身上散落着一片片烧焦的白色织物。网球袜。运动包只剩下破破烂烂一圈塑料,套在我的手腕上。“真搞不明白,我怎么会没打中。”

“因为他快,非常快。”她双手抱着膝头,皮靴后跟撑着身体,前后摇晃起来,“他的神经系统改造过。这家伙是个工厂定制品。”她咧嘴一笑,显得稍稍高兴了些,“我会搞定他的。就今晚。他是最棒的,第一名,头一份儿,简直是艺术品。”

“你要搞定的是我这个付给你两百万的人,把我弄出这个*地方。你那个男朋友多半是千叶市哪个实验大桶里炮制出来的玩意儿。是日本黑帮的杀手。”

“千叶。哼,告诉你,我莫莉也去过。”她双手朝我眼前一伸,十指微微分开。手指又细又长,紫红色的指甲一衬,分外白皙。十根指甲下“嗖”地弹出十柄利刃,每一柄都像手术刀一样,窄窄一溜,两面开刃,闪着幽幽钢蓝。

我从来不会在夜城逗留。这儿没人为我的记忆付钱给我,大多数人倒不断付费,只求在麻醉中遗忘一切。一代又一代枪手拿弧光灯当靶子,弄得维护人员没脾气,只好放弃。就算在中午,这个片区也是黑漆麻乌的,衬着天上最微弱的淡白色。

世上最有钱的犯罪组织正用它冰冷、镇定的手指摸索你时,你上哪儿去?上哪儿才能躲过财雄势大、有自己的通讯卫星和至少三艘太空飞船的日本黑帮?日本黑帮是个真正的跨国组织,类似国际电信公司和小野公司。我出生之前五十年,它已经吞并了三合会、黑手*和工联。

莫莉的答案是:钻进洞窟,钻到最深最暗的底层。在这里,任何外来威胁都会遇上赤裸裸的暴力,又快又狠的暴力。隐入夜城。不,最好藏身夜城之上。因为这个洞窟是颠倒的,最深处挨近天空,夜城永远见不到的天空,只能在这片污染物构成的天空下喘息。藏身高处。在那里,低科技族嘴角叼着黑市香烟,蹲伏在黑暗中,像屋檐下的怪兽滴水嘴。

对另一个问题,她也有答案。

“这么说,尊敬的约翰尼先生,信息在你脑子里锁得死死的?没有密码,里头的程序无论如何都取不出来?”她领着我钻进明亮的地铁站台远处的阴影。两边墙上全是长年累月的怒火蓄积而成的乱涂乱画。

“需要储存的信息通过一系列超微外科手术灌入。”我机械地吐出这篇早已烂熟于胸的推销词,“顾客的密码保存在一块特制芯片上。除了乌贼(干我们这行的不太愿意提这个话题),没有任何手段能够提取信息。药物弄不出来,切开脑袋弄不出来,严刑拷打也弄不出来。我自己完全不知道信息内容,从来不知道。”

“乌贼?长着许多触手、爬来爬去的玩意儿?”我们钻出地铁通道,街面上是一个早已废弃的市场。这儿还有块凑凑合合算是广场的空地,地上到处是烂鱼头、腐烂的水果。广场对面的暗处,几个黑黢黢的影子盯着我们。

“量子扰动超导探测器。战争期间用它搜索潜艇,寻找敌人的赛伯武器系统。”

“哦?海军的玩意儿?打仗的时候用过?这么说,乌贼能读出你大脑芯片上储存的东西?”她停住脚步。我觉得她藏在那两片镜面后面的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我。

“要说探测磁场,哪怕最低级的乌贼都比过去的磁力探测器强十亿倍,就跟在体育场的一片欢呼声中听清谁说的一句悄悄话似的。”

“听清悄悄话嘛,现在的警察也有这个本事。用抛物面拾音器,加上激光系统。”

“话又说回来,储存在我脑子里的信息还是万无一失。”职业自豪感,“因为没有哪个*府敢给它的警察装备乌贼。别说警察,就连最高级的特工部门都不行。派系之间的争端太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给你来个水门事件。”

“海军的玩意儿。”一片昏暗中,她咧嘴笑了,脸上容光焕发,“海军的玩意儿。我在这附近有个朋友从前干过海军,叫琼斯。你最好跟他见见。不过,他是个白粉仔,咱们得给他点儿货提提精神头儿。”

“白粉仔?是个瘾君子?”

“是头海豚。”

他不止是头海豚。可要是别的哪头海豚见了他,说不定会觉得他不如海豚,比正常品种差点劲。只见他懒洋洋地在电镀水箱里一圈圈打转。水从水箱边溢出来,打湿了我的鞋。他是上次战争结束后变卖的剩余物质,一头赛伯海豚。

他从水里抬起身体,露出身体两侧的装甲片。这种装甲片同时还充当辅助视觉系统。海豚游动时本来挺优雅,但装了这些装甲片以后,他的动作笨拙多了,有种老态龙钟的感觉。他的头骨两侧有两处一模一样的畸形,这两个地方改造过,加装了传感器。没有装甲的地方,皮肤是灰白色,但有许多处病变,形成闪闪发亮的银斑。

莫莉吹了声口哨。琼斯的尾巴拍打起来,小瀑布似的水流溢出水箱。

“这是个什么地方?”一片昏暗中,我只能模模糊糊看个大概。生锈的铁链子,防水布下鼓鼓囊囊塞着东西。水箱上方悬着个难看的木框,上面左一道右一道串着一串串积满灰尘的圣诞彩灯。

“游乐场,动物园加狂欢场子。‘与战争海豚对话’,诸如此类的噱头。可琼斯确实不同凡响……”

琼斯再一次兜了回来,用一只饱经沧桑的悲伤的眼睛望着我。

“可他怎么说话?”突然间,我急不可耐地想离开这个地方。

“好玩的就是这个部分。琼斯,跟他打个招呼。”

所有彩灯同时亮起,闪着红色、白色和蓝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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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见没?他很会摆弄灯光信号。但用这个办法能表达的意思有限。在海军的时候,他们还给他联了一个声画显示系统。”她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窄长的小包,“纯货,琼斯。要吗?”他在水里一顿,停止了一切动作,开始向下沉去。我突然紧张起来。我想起来了,海豚其实不是鱼,有可能淹死,“琼斯,我们想找出密钥,提取约翰尼脑子里的信息。而且要快。”

灯光闪了一下,又灭了。

“干起来,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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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BBBBBBB

B

B

B

蓝色灯泡,十字形。

灭了。黑暗。

“这可是纯的,没掺一点儿杂质。干吧,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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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钠灯,灯光如炽,照亮了她的脸庞。最亮的是颧骨部分,下面是阴影。雪亮的灯光构成了一幅黑白画。

RRRRRR

RR

RRRRRRRR

R R

RRRRR

红色灯光形成的“卐”字,扭曲着反射在她的银色镜面上。“把货给他。”我说,“我们找到了。”

拉尔菲·费斯。真没想像力。

琼斯抬起身体,装甲躯体的一半都搁在水箱沿上。我还以为水箱会翻倒呢。莫莉抬起手,向下一落,注射器针头扎进两片装甲之间。“咝”的一声,药水注入。木框上彩灯大炽,图形疯狂变幻,跟抽风似的。最后渐渐暗下去。

我们走了,留下琼斯漂浮在黑沉沉的水中,时而懒洋洋地打个滚。也许他梦见了他那场太平洋战争,梦见了他清除的那些赛伯水雷:鼻子轻触,用乌贼刺探水雷的控制线路。用同样的方法,他破解了拉尔菲在我脑子里的芯片上设置的那个可悲的密码。

“战后遣散时,大批军品流失出去,包括琼斯,连他身上那套设备都原封不动地出来了。这我懂。可是,一头赛伯海豚怎么会染上毒瘾?”

“是那场战争。”她说,“他们全都是战时染上的。海军干的好事。要不然,你怎么可能让海豚替你打仗?”

“我看这笔买卖做不成。”黑客说,想多讹我们一笔,“瞄准一颗根本没公开的通讯卫星发射信号——”

“浪费我的时间,你什么生意也别想做了。”莫莉道,倚在他那张满是划痕的工作台边,食指冲他一戳。

“那,你上别的地方买你那些微波设备好了,怎么样?”小伙子虽然一张索尼·毛脸蛋,人却有股子横劲儿。不愧是个夜城人,多半生在这儿。

她的手朝小伙子前襟一挥,快得只见一道影子晃过。一片翻领被截了下来,截得干净利落,整整齐齐,连个毛边都没有。

“咱们成交?”

“成交。”他瞅着截断处,尽量把表情控制在对这一招感兴趣的范围内,“成交。”

我检查着买到手的两台记录仪,她拉开腰间的口袋拉链,取出我给她的那张纸条。莫莉展开纸条,嘴唇嚅动,不出声地读着,然后耸耸肩,“就这?”

“开始吧。”我说,同时按下两台记录仪上的“录音”键。

“克里斯蒂安·怀特,”她读出声来,“和他的雅利安人雷盖乐队。”

拉尔菲,真有你的。忠心耿耿,到死都是忠实歌迷。

进入白痴-明白人状态的过程从来没我想像的那么突兀。那个搞地下广播的黑客有个幌子门面,是家随时可能关门大吉的旅行社。一间破破烂烂的办公室,一张工作台,三把椅子,一张褪色的瑞士香熏沐浴广告。两只玩具鸟,鸟身是褐色玻璃做的,脑袋机械地一点一点,假装从莫莉肩后架子上的一个塑料杯里喝水。我渐渐进入状态,觉得两只鸟的动作越来越快,彩色鸟头化为一片五彩幻影。塑料挂钟上的液晶秒数成了毫无意义的“8”字形方格,不断跳动。莫莉和索尼·毛脸蛋黑客变得模糊起来,手臂偶尔一动,隐隐约约,像影子,又像昆虫的动作,一顿一顿的。然后,眼前一切都消失了,化为灰色的静电信号。一个单调的声音响起,吟诵着一曲人工语言谱成的诗篇。

我坐在那儿,吐出死去的拉尔菲偷来的程序。整整三个小时。

穹顶非常大,从一头到另一头足有四十公里。有点像过去遮盖远郊交通大动脉的富勒穹顶,只不过粗糙、蹩脚得多。碰上晴朗的日子,如果关掉弧光灯,一道灰蒙蒙的天光就会透过一重重塑料天棚射下来。简直不能称为阳光,只能说约略有点阳光的意思。这种景象倒挺像乔万尼·皮拉内西所画的监狱素描。最南端的三公里穹顶下面就是夜城。夜城不缴税,也没有公共设施。那儿的弧光灯早就坏了,穹顶天棚也被几十年的炊烟熏得黑乎乎的。即使在正午,夜城也差不多伸手不见五指。几十上百个夜城的孩子出没在穹顶的一片片椽子中,但在这个漆黑的夜城里,谁会注意?

我们已经爬了两个小时,攀爬着水泥台阶和带洞眼的横档构成的钢梯,爬过一个个废弃的脚手架,一堆堆积满灰尘的工具。我们的起点瞧上去像是个荒废的维修区,到处扔着三角形的天棚支撑件。所有东西无一例外涂抹得乱七八糟,是用气罐喷上去的:帮派名称、首字母缩写……有的大作早在世纪之初就喷上去了。涂鸦伴着我们一路向上,渐渐稀疏,最后只时不时反复出现同一个名称:低科技族。黑色大写字母,墨迹淋漓。

“低科技族是什么人?”

“反正不是咱们,老板。”她爬上一截摇摇晃晃的铝梯,钻进一片波状塑料板上的一个洞口,不见了,“低科技,低技术。”声音透过塑料板,有点发闷。我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跟着她向上爬,“低科技族。连你的霰弹枪,他们都会觉得太过分,堕落。”

一个小时以后,我拼了老命才爬进另一个洞口。这个洞口曲里拐弯没个形状,是在一层快塌下来的胶合板上锯出来的。爬上去之后,我见到了我这辈子碰上的头一个低科技族。

“别怕。”莫莉说,拍拍我的肩膀,“这是小狗。嗨,小狗。”

她身上绑了个手电筒。窄窄一束电筒光下,他用一只独眼打量着我们,慢慢伸出一根又厚又长的灰色舌头,舔着突出的獠牙。这是移植的多伯曼犬牙。我心想,不是说低科技吗?怎么用上了移植术?抑制人体对异物的排斥反应,这玩意儿可不比树上结的果子,科技含量高着呢。

“莫。”人牙扩展成獠牙以后,发音吐字的能力显然受了影响。一行口水从他扭曲的下唇滴答下来,“听到你们来,早听见。”他说不定只有十五岁,但獠牙,满脸可怕的刀疤,加上深陷的眼窝,整张脸简直不像人类,像野兽。弄出这么一张脸来,这可是件费时费力的活儿,还得有点创意才成。看他的举动,我觉得他挺喜欢跟这张脸一块儿过日子。他穿着一条破烂牛仔裤,脏得发黑,裤缝处更是脏得油亮。他光着上身,脚上没穿鞋。那张嘴怪里怪气地拧了一下,大概是露出个笑容,“被跟踪了,你们。”

深不可见的下方,夜城,隐隐传来卖水人的吆喝。

“有人碰了绊绳?”手电光朝旁边一晃,我看到了许多细绳,一头系在螺栓上,另一头伸向四面八方,消失在黑暗中。

“关掉他妈的灯!”

“啪”的一声,她关了手电筒。

“跟你的人咋没点个灯什么的?”

“不需要。小狗,这家伙厉害。你们的哨兵要是招惹他,他们只能一小块一小块回家了。倒是更容易搬运。”

“盯你的,是你朋友,莫?”他的声音有点紧张。我听见他的脚在破败的胶合板上不安地蹭着。

“不。但他是我的。这一位,”在我肩头上一拍,“他才是朋友。懂了?”

“唔。”他不大感兴趣地说,啪嗒啪嗒走到这个小平台边上,系绊绳的螺栓就在那儿。他开始扯动绊绳,用这些绷得紧紧的绳子发出某种信息。

夜城在我们脚下展开,像个给耗子造的玩具村子。小窗口闪着烛光,只有荒荒凉凉一小块地方有电池灯、碳化灯照明。我想像着那些地方的老人家,无休无止玩着多米诺骨牌,破败的棚屋支柱上晾着刚洗过的衣服,大滴大滴热烘烘的水滴啪嗒啪嗒溅在他们身边。然后,我竭力想像那个杀手,穿着木屐,还有那身难看的游客衬衣,耐心地在一片漆黑中一步步向上,面无表情,不紧不慢。他是怎么盯上我们的?

“他嗅到了咱们的气味。”莫莉说。

“抽烟?”小狗从兜里掏出一盒压得皱巴巴的烟,撬出一根。过滤嘴都压扁了。他用一盒厨房里用的火柴给我点上,我趁机斜眼瞅了瞅香烟牌子。颐和园,北京烟厂。看来低科技族在搞黑市买卖。小狗和莫莉继续争个不休,莫莉似乎想借用这片低科技族房地产中的某个地方。

“伙计,我帮过你不少忙。我需要那一层楼面,要那儿的音乐。”

“可你不是低科技……”

这两人一路争论。拐来拐去的一公里路程,他们大概吵了多半公里。小狗领着我们走过一道道摇摇晃晃的天桥,爬上一段段绳梯。低科技族的藏身处和绳网高居这座城市之上。他们睡在用大团大团环氧树脂粘附在穹顶天棚附近的网状吊床里,俯瞰下面的深渊。低科技族盘踞的地盘非常狭小,有的时候只是在天棚支撑柱上锯出的几道刻痕,仅容双手抠住、双脚踩稳。

她管那一层楼面叫杀人层。我跟在她身后爬。金属磨得光溜溜的,胶合板湿漉漉的,适合埃迪·巴克斯的鞋子踩上去直打滑。我一边爬,一边想,那一层楼面有什么特别的?怎么可能比其他地方更凶险?与此同时,我又有了个发现:小狗的反对只是个必要的手续,他肯定会同意莫莉的要求。这一点,莫莉打从一开头就知道。

我们下面的某个地方,琼斯肯定在他的水箱里一圈圈打转,感受毒品劲头儿过去以后的第一丝恶心。警察肯定正在提出一大堆有关拉尔菲的问题,把航空港酒吧的客人们烦得要死:他是干什么的?离开酒吧前跟谁在一起?还有,日本黑帮看不见的魔影肯定已经遍布城市数据库,搜索着一切与我有关的信息,哪怕最不起眼的都不肯放过:数字账户、交易情况、水电费……我们生活在信息化社会里,上学时他们就是这么跟你说的。但他们没有告诉你的是,你的起居、生活、活动,你的一举一动,全都不可避免地会留下线索、蛛丝马迹、零零碎碎不成片断的个人信息。这些片断可能被人收集整理、分门别类……

但现在,那个黑客肯定已经用黑盒子技术把我们的信息编辑发送给了黑帮的通讯卫星。简简单单的一条口信:把你们的猎狗唤回去,否则,我们就在网上公开你们的程序。

那个程序。我压根儿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过去不知道,现在还是不知道。可能是科研数据。日本黑帮是商业间谍领域的专家,水平一流。这个活儿,他们干起来从容不迫。比如从小野公司偷出研发数据,客客气气攥在手里,同时提出威胁:公开数据,让这家大公司的科研优势化为乌有。这以后,只需要等着被盗者交赎金就行。

如果我的程序就是这种情形,我为什么不能学他们的做法,趁机反敲他们一笔?或许他们更喜欢把这个程序以大价钱重新卖给小野公司这样的原主,而不是干掉我约翰尼,把我从记忆这一行买卖中抹掉。对吗?

他们的程序已经寄往悉尼。那儿有个地方,只要你预付一小笔钱,他们就会替你保管邮件,不提任何问题。第四级水陆邮件。我抹掉了其他所有拷贝,只在发给黑帮的信息中夹了一部分,足够他们确认货真价实。

手腕疼得要命。我不想爬了,只想躺下倒头大睡。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力气用尽的手就再也抓不住着力点,我会一头摔进深渊;我知道,这双今晚乔装埃迪·巴克斯时穿的漂亮黑鞋子会打滑失足,让我坠向下面的夜城。但那个杀手的形象在我脑海中不断膨胀,像那种廉价的宗教三维立体画,浑身上下闪闪发光,夏威夷衬衫胸前那块芯片也越变越大,像个寻的探测器,不屈不挠地向我步步逼近。

所以,我没有停步,紧紧跟着小狗和莫莉,在这个用连夜城人都瞧不上的垃圾随随便便、将将就就拼凑起来的低科技族天堂中穿行。

杀人层边长八米。似乎有个巨人,用钢缆、弹簧左一道右一道绑住这片垃圾场,把它悬空吊起来。稍一摇晃,这地方就吱嘎作响。而这地方偏偏永远在摇晃。聚在它周边的低科技族不断在自个儿的胶合板小床上扭来扭去,想找个舒服姿势,这地方于是随之上下颠簸、左右晃动。木头天长日久,早已磨得锃亮,上面深深地刻着数不清的首字母缩写名、粗话、宣泄激情的句子。悬吊这个地方的钢缆没跟其他低科技族藏身地联在一起,是单独的一套,一直向上延伸,伸进这一层上方那两盏刺眼的白炽灯照不到的黑影中。

“咚”的一声,一个姑娘手足并用跳下地板。她和小狗一样,长着一副大獠牙,乳房上刺着靛青色的螺旋形图案。眨眼间,她径直奔过这一层,哈哈地笑着,一把揪住对面一个正从长颈瓶里喝着一种黑乎乎液体的小伙子。

刀疤、刺青和獠牙,看样子,这是低科技族的时尚。这儿的电力照明设备看来是个风俗习惯上的例外。目的是什么?仪式?竞技?艺术?我不知道,但我看得出来,这一层楼面很特别。看上去,它是许多代人逐渐修缮完成的。

我的外套下面还藏着一把霰弹枪。虽说已经完全没用了,而且没有子弹,但那种分量、那种硬度,还是挺能安慰人。摸着这把枪,我突然想到,我一点儿也不记得我自己是怎么和杀手交手的。发生了什么,本来应该发生什么,完全没概念。说到我正在玩的这场游戏,我同样没概念。我这辈子大半时间都在充当一个浑浑噩噩的容器,盛着别人的知识、别人的内容,然后被倒空,吐出我自己完全不明白的人造语言。真是个技术型啊,一点儿没错。

就在这时,我意识到,周围的低科技族鸦雀无声,静悄悄的没一丝儿动静。

他来了,就在灯光照射范围边上。杀人层,还有一大圈悄然无声的低科技族,他却跟个游客似的,安之若素,处之泰然。我们的目光一对,彼此立即认出了对方。“咔嗒”一声,我脑海里迸出一星记忆:巴黎,加长奔驰,电力驱动型,无声无息,冒雨驶向鹿特丹;移动式温室,玻璃后的日本人的面孔,无数尼康相机举起,像趋光的向日葵,金属和水晶制成的花朵,相机向我拥来,快门咔嚓咔嚓响成一片,像此刻他紧紧盯住我的眼睛。

我抬眼寻找莫莉·米利安,她不见了。

周围的低科技族让开一条道,杀手踏上一级台阶。他鞠了一躬,微笑着,双脚离开木屐,动作流畅自如。两只木屐并排放着,排列得整整齐齐。接着,他轻轻一跃,落在杀人层。他朝我走来,踏过像蹦床一样上下晃荡的这片乱七八糟,从从容容,像走在饭店地毯上的游客。

莫莉跃上杀人层,身体剧烈摇动着。

这层楼面“吱嘎吱嘎”尖叫起来。

这儿暗藏着扩音器,四角粗大的弹簧周围有麦克风,四周还有随机散放的接触式拾音器,将金属摩擦声扩大到震耳欲聋的程度。低科技族不知在哪儿还藏着一台功放和一台音响合成器。直到这时,我才辨认出隐在头顶上炫目的灯光中的喇叭。

一阵鼓声响起,是电子鼓,像放大的心跳,节奏稳定,像节拍器。

她已经脱掉了那身皮夹克,靴子也扔了。她那件T恤原来是无袖的,细细的胳膊上隐隐现出很能说明问题的线路——千叶产品。雪亮的灯光下,她的牛仔皮裤闪闪发亮。她开始舞动。

她弯下双膝,白皙的双脚蹬着一个压扁的汽油箱,杀人层随着她的动作摇晃起来。发出的声音简直像世界末日,像悬挂着天堂的绳子骤然绷断,“嗖”的一声反弹上去,掠过天空。

他稳稳地随着楼面的波动上下起伏,但只持续了几次心跳的时间。紧接着,他开始行动了,准确地判断着楼面摇动的幅度,一步步前进,宛如踏着日式花园中的踏脚石。

他弹开自己的大拇指,动作潇洒,像社交宴会上的翩翩绅士。断下来的拇指尖飞向莫莉。那根细丝折射着灯光,像一道彩虹。她猛然倒地,一个翻滚。单分子细丝“唰”地掠过,像噬人的大嘴,灯光下“咔”的一合,收招。莫莉一个鱼跃,翻身跳起。

悸动的鼓声加快了节奏,她和着鼓声,奔腾进退。黑发翻卷,拂过两片毫无表情的银色镜片。她的双唇紧张地绷成一条线。杀人层訇然巨响,轰隆隆不绝于耳。旁观的低科技族兴奋至极,狂呼尖叫。

杀手收回武器。“呼”的一声,可怕的单分子细线画了个直径一米的大圈。杀手没有拇指的那只手平平一绕,细线一圈圈旋转,在杀手胸前形成一面盾牌。

莫莉此时似乎狂性大发,深藏心底的野性喷薄而出。癫狂的舞蹈开始了。跳踉奋勇,肢体扭曲,翼行侧进,双脚猛地发力,蹬在直接与一根粗大盘簧相联的大引擎上。轰鸣的声浪中,我捂住耳朵,被震得眩晕不已,只觉得这层楼面和阶梯已经断裂,正坠向夜城。我仿佛看到我们砸穿夜城破败的小屋屋顶,穿过晾晒的衣物,像熟透的水果一样,在地面砰然炸裂。但是,缆绳挺住了。杀人层汹涌起伏,像大浪滔天的金属海洋。浪尖之上狂舞不休的,是莫莉。

就在这时,在杀手最后一次掷出拇指尖的前一瞬,我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似乎不应该属于他。既非恐惧,也非愤怒,我觉得是一种难以置信。对他来说,此刻看到听到的一切——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可理喻。茫然不知所措,混杂着极度的厌恶,审美意义上的厌恶,他的文化背景无法接受这种喧嚣。他收回“嗖嗖”舞动的细丝。细丝翻卷,划着圆环。一振臂,圆环收缩到餐盘大小。举手过顶,手腕一勾,餐盘应手而落,拇指尖像个活物似的,倏地探向莫莉。

杀人层带着她向下一沉,单分子细丝险险擦过莫莉头顶。杀手这一边,楼面像跷跷板一样猛地一抬,将他举到细丝飞回的路径上。它本来应该绕过他的头顶,缩回自己的金刚石巢穴。细丝从他手腕上切过,卷走了这只手。他面前的地板上有个大裂口,他踏进裂口,跳水运动员般翩然而下,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像战败的神风敢死队员,坠向夜城。我想,之所以自寻死路,可能还有一个目的:至少在坠地前的短短一瞬,他能够逃离可怕的声浪,享受几秒钟体面的宁静。

她用文化冲击杀了他。

低科技族欢呼起来。有人关掉了扩音器,莫莉双脚踏着杀人层,控制着它,让它渐渐稳定。她面无表情,脸色惨白。楼面的尖啸渐渐低下去,只有剧震后的金属发出的微弱嗡鸣和铁锈摩擦的吱吱声。

我们在这层楼面四处搜寻那只断手,可始终没找到。只在一块锈蚀的钢板上发现了一弯优美的曲线。这是单分子细丝掠过的地方。切口亮晶晶的,像刚镀上一层铬。

我们始终不知道日本黑帮是不是接受了我们开出的条件,连他们收到那条信息没有都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那个程序仍在悉尼中央区五号三楼一家礼品店后面房间的一个架子上,等着收件人埃迪·巴克斯。说不定他们手里还有一份拷贝,而且早就以高价卖回给原主了。不过,他们或许的确收到了那条黑客广播出去的信息,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一直没人来追杀我。就算真有人打算来干掉我,他们必须在黑暗中向上爬好长一截才行,还得通过小狗设下的哨卡。另外,这些天里,我的模样已经不再像埃迪·巴克斯了。整容的事儿是莫莉替我安排的,用的是本地的麻醉剂。我的新牙已经快长成了。

我决定待在这上头不走了。我有时望着杀人层,心想:他来之前,我的生活是多么空虚。做别人的容器,这种事我受够了。现在,我几乎每晚都会爬下去,去拜访琼斯。

我们成了搭档,我和琼斯,还有莫莉·米利安。抛头露面的事交给莫莉,她负责在航空港酒吧代表我们跟别人谈买卖。琼斯仍旧待在游乐场,但他现在有了个更大的水箱,每周换上新鲜海水。还有,毒瘾发作的时候,他总有最好的货色。跟孩子们对话时,他还是用那套彩灯,但跟我对话时,他用上了一套新的声画系统。设备安装在我租的一间小屋里,比他干海军时用过的装备还好。

我们挣了大钱,比我过去挣的多得多。琼斯的乌贼能读出我以前的所有客户在我大脑里储存过的资料,他通过那套声画系统把内容告诉我,用的是我能看懂的语言。所以,我们知道了我原来那些客户的许多秘密。以后,我会找个外科医生,让他把我脑子里那些芯片全抠出来。到那时,我脑子里保存的只是我自己的记忆,不是别人的。我会过上和普通人一样的日子。但那是以后的事儿,现在还不行。

在上头过日子真的不错。高居黑暗之中,抽着中国过滤嘴香烟,听着穹顶天棚的积水向下滴落。这上头真静啊——除非有哪个低科技族决定在杀人层蹦跶一番。

而且能学到许多知识。有琼斯帮我分析我脑子里储存的技术资料,我准会成为这座城市里最在行的技术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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