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想了想，道：“怛罗斯之战是闻名于世、垂于史册的古代著名战役，但是各方对这次战役的评价、可说是众说纷纭。你怎么看呢？”
八角微笑道：“通常中国人认为这是唐朝的耻辱之战，不过还是有很多的意义。除去当事双方以外，日本历史学家一般认为：如果唐朝赢了，有可能进而统治整个亚洲；同时儒家文化将席卷亚欧，伊斯兰教则有短时间内覆灭的危险。”
小武诧异道：“日本人是这么看的么？”
八角点头微笑道：“日本人也时常以唐朝的纯正继承者而自居，历来喜欢以之鼓舞自己扩张的士气、也是有的。而另一方面，欧洲的历史学家则普遍认为：阿拉伯人和唐人之间的胜负难以预料，怛罗斯之战也只是两者间小规模的摩擦而已，意义也仅仅局限于中亚地区的归属。”
“然而，欧洲的真正有识之士，在很多年后方才提出---怛罗斯之战的最大意义，当时并没有人发觉。而当数百年后，中国四大发明（火药、印刷、造纸术和指南针）早已传遍全球、许多国家深受其惠的时候，才终于有人指出---‘四大发明’最重要的传播契机，就是‘怛罗斯之战’！”
小武恍然道：“李约瑟就是这么认为的！”
八角捋须微笑道：“不错。当时的情况是---由于黑衣大食内部并不稳固，阿布?阿拔斯皇帝并不打算进一步同唐朝火并。只要唐朝不打算反攻中亚，承认大食拥有整个河中地区这个既成事实，他也就很满意了。
小武点头道：“不错，那一段时间大食内部也是矛盾重重，一直到刺杀了传奇统帅阿布?穆斯林之后，依然有很大的后遗症需要料理。所以大食人不想扩大事态，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八角捋须笑道：“所以自怛罗斯之战后的第二年起，大食依然常派使者来唐朝交好、进贡；唐玄宗也就得到了表面上的安慰，所以‘原谅’了对方，也命令安西都护府收缩领地、慢慢‘养伤’。”
“后来到了‘安史之乱’的时候，唐朝竟还传旨向大食皇帝求救---或者说请对方发兵‘勤王’。于是对方就派来了大食军队，协助平定安史之乱。这些大食军人后来留在了中国，成为中国最早的回族人祖先。”
小武大为失笑道：“双方在表面上、竟然打成了一片！”
八角点头笑道：“这里面有个深层次的原因。黑衣大食人开始统治河中地区后，一如既往地对当地百姓课以重税（阿拉伯人对异教徒的区别征税传统），所以粟特诸国也不满于阿拉伯人贪得无厌---当时并不是所有中亚人都是回教徒。”
“河中地区经常有人起兵反抗大食，并希望能够重新倒向大唐；毕竟昭武九姓国家早已经习惯了大唐西域曾经的羁縻州统治。而且唐朝的中央并不从西域征税；当地上缴的少许钱粮只要足够安西都护府的花费也就可以了---当然，高仙芝对石国那样的抢劫是不包括在内的。”
小武惊道：“原来如此！在大食和大唐之间做一个选择题的话，河中百姓们多数会选择大唐！毕竟，宗教信仰自由以及不用多交税，肯定是更能得到中亚五斯坦国百姓支持的！”
八角点了点头，捋须微笑道：“只不过唐玄宗耽于享乐，对河中百姓的请求置之不理；反而说大食谦恭有礼，又很尊重大唐皇帝，就将河中的粟特各国和吐火罗十六州之地都赏给大食吧！”
“其实大食不断派遣使者来唐朝，正是想探测唐朝皇帝有没有大举反攻河中地区的打算，也好早做准备。见到唐玄宗如此反应，大食君臣也是正中下怀，十分满意！”
小武哂笑道：“唐玄宗倒也真是会自我陶醉。”
八角捻髯笑道：“另外，至于高仙芝率领参战的2万5千安西军队，除去战死的、逃生的以外，还有上万人在怛罗斯之战中被俘。大食皇帝倒也没有难为他们，只是解除了他们的武装；待情况平息以后，将他们就地释放。”
“然而，自中亚回新疆的归路已被葛逻禄部众阻断；这些人手无寸铁，既无马匹、又无路费，因此也只好熄掉了回国的念头。”
小武好奇道：“从此，这上万的汉人就居住在中亚、西亚了？”
八角点头笑道：“不错。最初他们只能在当地做苦力谋生，但后来又觉得这样赚不到钱。好在其中有些人在入伍前做过造纸和印刷的营生，看到大食的领地虽大，却没有人会这门手艺；于是就召唤了众多被释放的汉人，一起开设造纸工厂和印刷工厂。”
小武大笑道：“这样就能赚到钱了？”
八角也呵呵大笑道：“当然了，因为当地人都不会呀！很快，欧亚之间自古以来流传的莎草纸和羊皮纸等渐渐不再流行，而‘中国纸’迅速成为了世界性的纸张！由于大食领土的范围很大，于是‘中国纸’飞速传到了大马士革，然后到了埃及、接着是整个北非和欧洲（西班牙）。”
“事实上这已经形成了垄断产业。在中亚获释的唐兵、及其后人大多以此为生，并且世代垄断着其中的技术。因为中国式的造纸和印刷具有绝对的技术优势，可以保证他们在当地有钱养家、有钱结婚，并且子子孙孙不受穷。”
小武恍然点头笑道：“这么说起来，大食倒确实打算跟大唐搞好关系。因为他们真真实实地看到了，大唐有很多好东西，大食人根本不会。”
八角点头笑道：“既然大唐承认了大食对河中的统治，黑衣大食可说是心满意足了。再者，经过了阿布?穆斯林和高仙芝的战斗，以及唐人战俘的表现，都证明了大唐并不容易对付。无论是军事、文化、经济等方面，唐朝都很先进，大食皇帝又怎会看不懂这其中的利害呢？”
“而且，随着黑衣大食逐渐走向全盛，唐朝的经济越发达、对他也是越有益的。别忘了，如今丝绸之路中部的极长一段，都在大食境内；对于擅长做生意的阿拉伯人来说，这些中西贸易、岂不都是他们嘴中的肥肉？”
小武恍然悟道：“在阿拉伯人的理念中，武力征服并不是获取财富的唯一手段，与之相配的商路和抽税才是真正的敛财途径！”
八角呵呵大笑道：“后来欧洲人有一句著名的哀叹，就是：连中国的看门小兵都能穿得起丝绸做的鞋子，然而在欧洲、很多贵族却买不起。---从这句话里，你就可以大致领略到，大食人在将中国货物贩卖到欧洲的过程中攫取了多少利润！”
小武翘起大拇指，哈哈大笑道：“因为‘有中间商赚差价’呀！阿拉伯人就是因贸易而起、全力追逐差价的典型经济动物。他们的巨大武功和征服，也都是带有极强的经济性的！”
八角捋须微笑道：“另外在唐人战俘中，还有一个比较有名的人物，叫做杜环。只因他家在唐朝乃是贵族出身，大食皇帝对他也是颇有礼遇，准许他跟随大食官员，周游大食全域的欧、亚、非三洲之地。”
小武惊讶道：“那么这个杜环，有没有写出一本类似于《马可波罗游记》之类的东东？”
八角捋须笑道：“当然有。杜环后来写了一本《经行记》，包括了3国纪行：拔汗那国、康国、狮子国、拂菻国、摩邻国、大食国、大秦国、波斯国、石国、碎叶国、末禄国、苫国等。”
小武好奇道：“这么多的国家？都在哪里？”
八角笑道：“除去河中地区的拔汗那国、康国、石国、碎叶国，以及大食、波斯的周边地区不怎么稀奇以外，杜环还随大食使者一起去了苫国（叙利亚）、再同去拜见了大秦国（东罗马）皇帝，对东罗马帝国也有了第一手的认识。”
“最终，不知道算战俘还是使者的杜环，决定从水路回国。他从耶路撒冷启程，自埃及、摩洛哥一路访问到埃塞俄比亚，在东非搭上了阿拉伯商船；再经由波斯湾和印度洋，一路驶回广州，路上还停靠和游历了斯里兰卡（狮子国）。”
小武艳羡道：“杜环是完成了一个‘大满贯’呀！早在唐朝时候，他就把陆地丝绸之路、还有海上丝绸之路，一起游历了一圈啊！最后他顺利到达了广州了吗？”
八角点头微笑道：“到了，之后又回了长安。在杜环以前，并没有中国人详细描述过非洲的情况。此外，由于杜环颇懂些医术，他对欧、亚、非之间的众多医疗方法，各自的优缺点，以及同中医的比较，做了比较详细的阐述。其实医疗的部分，才是《经行记》中最精华的内容。”
小武默然片刻，道：“我心中有个疑问，随便问你一下啊：在旷世的‘怛罗斯之战’中，大唐输给了大食，你觉得输得冤吗？”
八角停顿了一下，捋须微笑道：“我觉得输得不冤。这不是双方军事力量对比的问题，从本质上讲，大食虽然有皇帝，但却是一个商业王朝；而大唐仍然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王朝。”
小武讶道：“你是说双方的思想理念不一样？”
八角点头道：“不错。阿拉伯人由贸易、保镖起家，极为重视信息传递的速度，还有资源调配的及时性。这些正是中国古代相对欠缺的地方。”
“作为唐朝的最高指挥者，唐玄宗经常基于错误信息（来源很狭窄，往往只限于监军宦官）、个人偏见、主观臆断来做决策。以前武则天的信息倒是比较精确的，例如她曾对逃来中国的波斯末代王子俾路支、当面有过相当深入的询问。”
小武叹道：“唐玄宗的各方面、肯定是远远不如武则天的。但是依你说，这主要还是商业王朝和农业王朝的区别？”
八角点了点头，又笑道：“仅仅就军事而言，所谓‘知己知彼’---阿布?穆斯林对于大唐军的了解，要远远超过高仙芝对大食军的了解。”
“虽然双方军队必须要正面相碰，才知道谁更强大；但是对于众多中间势力的心态，显然习惯于‘商场如战场’的大食人，把握更为准确。”
小武连连点头，道：“即使在大战得胜之后，大食人也还是不断地去探测大唐的最高指挥者、也就是唐玄宗的态度。这完全可以看出他们对于信息的重视。”
八角捻髯含笑道：“另外从资源调配上讲，大食人习惯于‘拆东墙、补西墙’的商业思维，也给了军队很大的帮助。纵然是非常了解大食内情的人，也很难相信---在区区几天之内，阿布?穆斯林竟然能够一边从伊拉克赶往怛罗斯、一边动员起一支能征善战、数量众多的多族大军，并从实力上威胁到了唐军！”
“另外，即使是决定退守怛罗斯城的赛义德，表现也是相当了不起的---他在最短时间内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同时，对于阿布?穆斯林率领的援军多少时间能赶到、他有着非常精准的判断。顺便说一句，赛义德的命运、同阿布?穆斯林完全一样，也是被刺杀致死的。”
小武点头道：“原来如此！想来也正是因为商业思维，使得阿拉伯人并没有如同一般的野蛮游牧民族那样，只是将战俘当做了奴隶和私人财产；而是让唐人战俘当了平民，并能够从这些平民的工商活动中获取更多的商业价值。”
八角嘿嘿笑道：“对于阿拉伯人来说，流通和赚钱才是最重要的！这跟中国人的思路不一样。事实上他们一边派使者来了解大唐，一边也希望大唐了解大食；实在是大唐不肯派遣使者过来，他们还为大唐制造了一个，那就是杜环。”
小武摇头叹道：“可惜唐玄宗的思维不会变，他绝对不会重视来自杜环的信息。他更在意的，只是大食使者的态度恭顺不恭顺而已！”
八角呵呵笑道：“你说对了，这就是根子上的问题。”
武神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