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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祖裒,为太常卿,卒于永和二年(公元),东晋初渡江,在上虞县建立新的庄园。裒生奕、据、安、万、石、铁六子,皆为郡守以上官,都享受朝廷的封地,各自分门立户,故在上虞海滨平原一带都建有自己的庄园。
谢玄父奕,咸和(~)初为剡令,官至都督豫、兖、冀、并四州军事,安西将军、豫州剌史,卒于升平二年()。官三品,可占田45顷,按荫户制,可得衣食客3人,典计客2人,佃户客40户,在上虞县建庄园,生女道韫、子泉、靖、玄。那时上虞盖北谢塘一带为谢氏集居地,谢铁的庄园则在百官北郊南湖,旧称灵惠乡。
谢安卧东山时,其他兄弟都已富庶,唯他如旧:
初,谢安在东山居。布衣时,兄弟已有富贵者,翕集家门,倾动人物。刘夫人戏谓安曰:“大丈夫不当如此乎!”谢乃捉鼻曰:“但恐不免耳。”(《世说新语·排调》)
其实,他高瞻远瞩,与子侄们游山水,娱海滨,吟雪咏兰,精心培育。故《晋书》本传曰:“处家常以仪范训子弟。”谢道韫与玄皆从其游。“玄少好佩紫罗香囊,安患之而不欲伤其意,戏赌取,即焚之,于此遂止。”(《晋书·谢玄传》)又教导他要像“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同上)那样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谢玄没有辜负叔父的教晦,长大后随安出山,果然在淝水之战中显示卓越的才能,成为东晋的一代名将。
太元八年(),前秦符坚命符融率30万大军进攻东晋。十月,符融渡过淮河,攻占寿阳(安徽寿县)。东晋以谢石为征讨大将军,谢玄为前锋,与符融战于淝水和淮河的合口,以少数兵力智取秦军,歼敌数万,淮水为之堵流,将秦兵赶回淮北。
太元九年()三月,谢安奏请北伐,以谢玄为前锋都督。玄挥师北上,八月克彭城(山东徐州),九月据鄄城(山东鄄城),十月伐青州(山东青州)、占琅邪(山东临沂),黄河以南城堡皆来归附,遂授徐、兖、青、司、冀、幽、并七州军事,镇彭城。时司徒会稽王司马道子好专权,复为奸谄者所构扇,与谢安有隙。在北伐势破竹的形势下,道子猜忌谢氏,竟朝议“征役既久,宜置戎而还”,令谢玄从彭城回镇淮阴(江苏淮阴),并告问括囊远图,进止之宜?玄知介中之意,遂以“进不达事机,以蹙境为耻,退不自揆,故曰顺以宿心”。遂奉送章节,乞求解职归耕。帝不允,诏慰劳,但仍令镇淮阴,命朱序镇彭城。玄又复而乞归,帝虑旷废,又命玄北镇东阳城(山东益阳)。玄抗命不从,呈请待罪有司,乞归。
太元十年正月,谢安为避君侧之乱,出镇广陵步丘(江苏扬州),并作渡海归上虞县的准备。未果,八月薨。
关于谢玄经建始宁墅的时间和地点,有必要作一点说明。谢灵运《山居赋》自注云:
余祖车骑建大功淮、肥,江左得免横流之祸。后及太傅既薨,远图已辍,于是便求驾东归,以避君侧之乱。废兴隐显,当是贤达之心,故选神丽之所,以申高栖之意。经始山川,实基于此。
又《述祖德二首》并序云:
太元中,王父龛定淮南,负荷世业,尊主隆人。逮贤相徂谢,君子道消,拂衣蕃岳,考卜东山。事同乐生之时,志期范蠡之举。
考卜,选择始宁墅地址时,请巫师用占卜选择定居之地,称为卜居。
东山,指始宁墅。东晋南朝时期,称会稽为东山。在会稽郡,则因曹娥江在郡东,该流域的上虞、始宁、剡县的山脉都称为东山。如阮裕居剡,《世说》称“阮光禄在东山”。戴逵居剡山,称“厉操东山”。郗超为剡县沃洲高僧作传,书名《东山僧传》。谢安居上虞不仕时,称“高卧东山”。出则称“东山再起”。《南史·杜京产传》:“与同郡顾欢同契始宁东山开舍授学”。故东山是一个广阔的地域概念。唐宋后,人们逐渐将谢安在上虞县南的东山别墅作为东山的专有地名,特别是南宋孙枝《东山考》、王铚《东山记》后,后人凡言东山及谢氏庄园者皆以为指此,误会颇多。谢灵运所谓“考卜”,所谓“经始”,所谓“选神丽之所”,显然点明了始宁墅是一个新建的庄园,与上虞的谢安东山旧宅分属两地。
谢玄归始宁后,他的妻儿与兄靖都居住在上虞县旧宅,自己则亲临始宁县南山营建住宅。谢灵运《山居赋》自注“南山是开创卜居之处也”,又《过始宁墅》诗“筑馆基曾巅”,即此南山精舍,在今嵊州市三界镇大水坑村附近。在庄园里,谢玄一边监督营建,一边以垂钓消闲。他把钓来的鱼腌在陶罐里,分别送给兄与妻。其《与兄书》云:
昨日疏成后出钓,手所获鱼,以为二坩鲊,今奉送。(清严可均《全晋文·谢玄》)
昨日疏成后出钓,所获鱼以为鲊二坩,今奉送,思更无事也。(同上)
始宁墅广有良田旱地,谢玄经营始宁墅的当年,即出产粮食,其书云:
奉粮谷十斛,是钓池上之所种。(同上)
钓池,即今钓鱼潭,曹娥江中的一个深潭,在今嵊州市三界镇南2公里。谢灵运归隐后新建的临江楼就在钓鱼潭的岸上。“奉粮”,把收获的粮食运回上虞老家,说明这时还没有把家迁到始宁墅。
又《与兄书》云:
居家大都无所为,正以垂纶为事,足以永日。北固(按:应为此浦)下大鲈,一出钓得四十七枚。(《全晋文》)
这时,谢玄经建的第二幢精舍桐亭楼已峻工,遂将其妻、子瑍和身怀六甲的儿媳刘氏合家迁入始宁墅,故云“居家”。兄靖仍居上虞,故以书告慰。
桐亭楼事记《水经注·渐江水》:
江自嶀山东北经太康湖,车骑将军谢玄旧居所在。右滨长江,左傍连山,平陵修通,澄湖远镜。于江曲起楼,楼侧悉是桐梓,森耸可爱,居民号为桐亭楼。楼两面临江,尽升眺之趣,芦人舟子,泛滥满焉。
江曲处即今嵊州市三界镇嶀浦,古称剡溪口,景色秀甲剡溪,故谢灵运谓“选神丽之所”,“考封域之灵异,实兹景之最然”。又《过始宁墅》诗“葺宇临回江。”桐亭楼在今嶀浦岸南马岙村。
十月,谢玄因肥淮功封康乐县公,食邑二千户,可占地五十顷。其时,兄靖亡。
冬,谢灵运出生,其父瑍旬日而亡,葬始宁县。谢玄以子孙难得,送谢灵运于钱唐(杭州市)五斗米道杜明师(子恭)馆治养,以消灾保平安。作法毕,即回始宁,赐名客儿。
岁暮,谢玄病渐重,加之叔安薨后,谢家势消,兄与子又相继死去,遂又上《疾笃请辞书》曰:
臣以常人,不才佐世,忽蒙殊遇,不复自量,遂从戎*。驱驰十载,不辞鸣镝之险,每有征事辄请为军锋,由恩厚忘躯,甘死若生也。冀有毫厘,上报荣宠。天祚大晋,王威屡举,实由陛下神武英断,无思不服。亡叔臣安,协赞雍熙,以成天工。而雰雾尚翳,六合示朗,遗黎涂炭,巢窟宜除,复命臣荷戈前驱,董司戎首。冀凭仰皇威,宇宙宁一,陛下致太平之化,庸臣以尘露报恩,然后从亡叔安退身东山,以道养寿,此诚已形于文旨,达于圣听矣。臣所以区区家国,实在于此。不谓臣愆久夙积,罪钟中年,上延亡叔臣安,亡兄臣靖,数月之间,相遂殂背。下逮稚子,寻复夭亡。哀毒兼缠,痛百常情,不胜祸酷暴集。每一恸殆弊,所以含哀忍悲,期之必存者。虽哲辅倾落,圣明方融,伊周嗣作,人怀自厉,犹伸臣本志,隆国保家,故能豁其情滞,同之无心耳。去冬,奉司徒道子告,括囊远图,逮问臣进止之宜。臣进不达事机,以蹙境为耻,退不自揆,故欲顺其宿心。岂谓经略不振,自贻斯戾。是以奉送章节,待罪有司。执徇常仪,实有愧心。而圣恩赦过,黩法垂宥,使抱罪之臣,复得更名于所司。木石犹感,而况臣乎。顾将身不良,动与衅会,谦德不著,害盈是荷。先疾既动,便至委笃。陛下体臣病重,使还藩淮侧,甫欲休兵静众。绥怀善抚,兼苦自疗,冀日月渐瘳,缮甲俟会,思更奋迅。而所患沉顿,有增无损,今者,救命朝夕。臣以平日,率其常矩,加以匪懈,犹不能令*理弘室。况今内外天隔,永不复接,宁可卧居重任,以招患虑。追寻前事,可为寒心,臣之微身,复何足惜。区区血诚,忧国实深。谨遣长史刘济重奉送节盖章传,伏愿陛下垂天地之仁,拯将绝之气。时遣军司,镇慰荒杂。听臣所乞,尽医药消息,师诚道门,冀神祗之佑。若此而不差,修短命也。使臣得及视息,瞻观坟柏,以此之尽,公私真无恨矣。伏枕悲慨,不觉流涕(《晋书·谢玄传》)。
疏中“况今内外天隔”,“得及视息,瞻观坟柏”数语,时在始宁甚明。又“师诚道明,冀神祇之佑”。盖因谢玄信五斗米道,故在桐亭楼中置静室,作为日夜祭祷之所。疏中“去冬,奉司徒道子告,括囊远图,逮问臣进止之宜?……是以奉送章节待罪有司。”指在太元九年冬,为谢玄第一次疏求掛甲归耕的时间。其后又不断上疏,至太元十一年春,玄病久不差,又上疏曰:
臣同生七人,凋落相继,惟臣一人,孑然独存。在生荼酷,无如臣比,所以含哀忍痛,希延视息者。欲报之德,实怀罔极,庶蒙一疗,申其此志。且臣孤遗满目,顾之恻然。为欲极其求生之心,未能自分于灰土。之情,可哀可愍。伏望陛下,矜其所诉,霈然垂恕,不令臣微衔恨泉壤。
如此请辞十余疏,乃授散骑常侍、左将军、会稽内史。
谢玄虽任会稽内史,但常住始宁家中,并邀姐谢道韫到始宁墅玩赏。其《与姐书》云:
此二日东行,游步园中,已极有住家,湖形模也。姐相瞩此,必有所散。(《全晋文》)
谢道韫,王羲之第二个儿子凝子妻,一代才女,因以柳絮比喻飞雪,得到三叔谢安的赞誉,时称咏絮才。玄比姐小十多岁,故极敬重之。书中所谓“极有住家”,指南山精舍和桐亭楼。湖即太康湖,始宁墅中的一个小水库,用于灌溉田园,兼以装点风景,谢灵运《山居赋》引枚乘“左江右湖,其乐无有”即此意。“湖形模”指太康湖已成埧蓄水。谢玄新居落成,迎姐来住,为常情中事。谢道韫无疑是游过始宁墅的,且不止一次,而是“屡迁”于此,并用《泰山吟》调作《登山诗》: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
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诗人赞美始宁墅建筑物和山水景色的自然结合,一声惊叹,物我相融,从而产生屡迁、宅斯宇、尽天年这种一连串逐步升华的美好愿景,完全是一种回到娘家新居的感觉。当谢灵运以始宁的自然风光为栽体开创山水诗派的时候,他的姑婆早在他哇哇学舌的时候已经为之剪彩了。谢氏性爱山水,自谢安始,谢混变太元之风,谢灵运开创山水诗派,直至谢眺,自有一条一脉相承的脉络。
时,名士戴逵隐居剡县之剡山(今嵊州市剡湖街道戴望村)。太元十二年六月,孝武帝屡召不就,避于吴国内史王珣别业。王珣字元琳,宁康二年(),剡县沃洲高僧竺道潜园寂,帝命赙钱十万赴丧,归时访逵,共游嶀嵊,慕其景色,筑舍曰神明境,在今嵊州市三界镇招士湾村一带的剡溪边,事记《水经注·渐江水》:
北则山与嵊山接。二山虽曰异县,而峰岭相连。其间倾涧怀烟,泉溪引雾,吹畦风馨,触岫延赏。是以王元琳谓之神明境,事备谢康乐《山居记》。
谢康乐山居记即谢灵运《山居赋》自注,其“近西”云:
曾山之西,孤山之南,王子所经始,并临江,皆被以绿竹。
始宁墅西界剡溪,与神明境隔江相望。谢玄与逵素交,故奏请孝武帝绝其召命,逵乃安。
太元十三年()正月,谢玄卒,时年46岁,追赠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谥曰献武,世称谢车骑。《宋书·谢灵运传》曰:父祖并葬始宁县”。谢夫人及儿媳刘氏、孙谢灵运居始宁墅,时灵运4虚岁,按律袭承康乐县公。庄园由衣食客和典计客负责管理家庭的财产和生活,佃户客从事生产劳作,故生产经营继续不断发展。待到南朝宋景平元年()谢灵运辞永嘉太守归隐时,始宁墅已历38年,规模很大,经济繁荣,故《宋书·谢灵运传》云:“灵运应父祖之资,生业甚厚。”
附关于《晋书·谢玄传》的二点质疑
《晋书·玄传》曰:
玄住彭城,北固河上,西援洛阳,内藩朝廷。朝议以“征役既久,宜置戌而还”,使玄还镇淮阴,(朱)序镇寿阳。会翟辽据黎阳,反执滕恬之。又泰山太守张愿举郡叛,河北骚动。玄自以处分失所,上疏送节,尽求解所职。诏慰劳,令且还镇淮阴,以朱序镇彭城。玄既还,遇疾上疏解职。诏书不许,玄又自陈。既不堪摄职,虑有旷废,诏又使移镇东阳城,玄即路于道疾笃上疏曰:(疏全文见上)
这段历史的时间在太元九年冬至十年春。本传二处记载有误:
一、把发生在太元十一年的翟辽、张愿反叛,系在此中,作为谢玄“上疏送节,尽求解所职”的原因,实为张冠李戴,时间、事由皆错。谢玄第一次奏请引咎辞职前,曾发生部将刘牢之渡河救符丕,被慕容垂所败事。《晋书·刘牢之传》曰:
牢之进屯鄄城,讨诸未服,河南城堡承风归顺者甚众。时符坚子丕据邺,为慕容垂所逼,请降,牢之引兵救之。垂闻军至,出新兴城北走,牢之与沛郡太守田次之追之,行二百里,至五桥泽中,争趣辎重,稍乱,为垂所击,牢之败绩,士卒歼焉。牢之策马跳五丈涧得脱。会丕救至,因入临漳,集亡散兵,复少振。牢之以军败征还。
《晋书·孝武帝记》载翟辽、张愿反叛事,是在太元十一年()正月至四月,即发生在谢回镇淮阴、东阳城一年后,这时谢玄已回始宁,翟、张反叛与他已毫无关系。
二、又将谢玄太元十年冬《疾笃请辞疏》,载于孝武帝命谢玄移镇东阳城的路上,又是一个重大错误。因为,孝武帝令朱序镇彭城,谢玄镇淮阴,玄求解职,复诏玄镇东阳城,其时太元九年冬,或次年春,而谢玄此疏已十分明确的提到“上延亡叔臣安,亡兄臣靖,数月这间,相遂殂背;下逮稚子,寻复夭亡”事,谢安太元十年八月薨,玄子瑍年冬亡,说明此疏作于太元十年冬,将其牵强于一年前的去东阳城时,显然有乱史之嫌。
这二个错误,弄得《谢玄传》拂衣七州、回归始宁的这段历史颠来倒去,把他归耕始宁庄园的时间整整推迟了一年,对《疾笃上疏书》的内容也产生了莫大误解。此疏所谓“内外天隔”,“瞻观坟柏”,显然作于始宁。《宋书·谢灵运传》曰:“父祖并葬始宁县”。时玄子瑍已夭亡,“坟柏”即其墓。
关于谢玄何时归始宁县,其《疾笃请辞疏》中的一段话说得很明白:“去冬,奉司马道子告,括囊远图,逮问臣进止之宜。臣进不达事机,以蹙境为耻;退不自揆,故欲顺其宿心。”去冬,指太元九年冬。宿心即谢玄早就有功成身退之意,犹如疏中所说:“冀凭仰皇威,宇宙宁一,……然后从亡叔安退身东山,以道养寿。此诚已形于文旨,达于圣听矣”。事实是,道子告谢玄书,问其进止之宜,是在命玄“使还藩淮侧,甫欲休兵静众”后,接着孝武帝命朱序镇彭城,以代谢玄,这时,削谢氏兵权之意已明。在这种情况下,谢玄归意已决,故一而再,再而三的上疏称疾告辞。太元九年冬至十年春,朝廷已完成了徐、兖等七州新的军事部署,谢玄从自请“待罪有司”,到“复得更名于所司”,已经赋闲待职,刘牢子兵败五桥泽之责与其无实职关系,疏中所谓“待罪有司”,当指调东阳城托病请辞抗命不从事。谢灵运《撰征赋》曰:“捐七州已爰来,归五湖以投袂。屈盛绩于平生,申远期于岁暮。”说明谢玄于太元九年岁暮去职七州军事。由此可知,谢玄归始宁县当在太元十年春,和谢灵运《山居赋》所述略有小异。
谢灵运生于始宁墅
《宋书·谢灵运传》不记生年,只记卒年,云:
太祖诏于广州行弃市刑。……时元嘉十年,年四十九。
以此上推,可知谢灵运生于晋孝武帝太元十年()。
据《晋书·谢玄传》疾笃请辞疏云:
亡叔臣安,亡兄臣靖,数月之间相系殂背;下逮稚子,寻复夭昏。
谢安薨于太元十年八月二十二日。靖为谢玄二哥,官至太常,玄大哥泉,官宜兴太守,早亡。稚子即玄独子瑍,于安、靖后不久亦亡,其时当在是年冬。
据南朝宋元嘉中给事黄门郎刘敬叔《异苑》载:
初,钱唐杜明师夜梦东南有人来入其馆,是夕即灵运生于会稽,旬日而谢玄亡。其家以子孙难得,送灵运于杜治养之。十五方还都,故名客儿。(原注:治音稚,奉道之家静室也)。
《异苑》为怪异小说集,南朝梁钟嵘《诗品》谢灵运条亦全文引之,唯“谢元亡”误。元即玄,避讳康熙玄烨而改,然《晋书·谢玄传》明载玄卒于太元十三年(),年四十六,其时谢灵运已4岁。据谢玄疏“下逮稚子,寻复夭亡”推断,《异苑》谢玄亡,《诗品》谢元亡,实系谢瑍亡,史家于此众口一致。按此,谢灵运也生于太元十年()冬。
谢玄征战肥淮及北伐镇彭城(徐州市)时,妻儿居上虞家。太元九年()冬,司道马子问其“进止之宜”后待职闲居,于次年躬身经始庄园。待到桐亭楼落成,全家从上虞老宅迁入新居。不久,谢灵运生于始宁墅桐亭楼(今嵊州市三界镇马岙村附近),其父瑍旬日而亡。
《宋书·谢灵运传》载:
灵运父祖并葬始宁县,并有故宅及墅。
此说当是谢灵运出生始宁的主要依据。既然谢灵运出生后,父旬日亡,已经葬于始宁县,那么谢灵运出生始宁当属无疑。《异苑》、《诗品》说生于会稽,盖因始宁县属会稽郡,当是概指。
关于谢灵运出生的地点,史家一般都认同始宁墅,如年古典文学出版社叶笑雪《谢灵运诗选》、年齐鲁书社钟优民《谢灵运论稿》、年中州古籍出版社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皆然。但是,这些专著中的始宁墅往往和谢氏的上虞老宅牵混在一起,有的说始宁墅“在上虞县南”,有的说“在上虞县东山”,好像谢氏历一个多世纪祖孙四代只有一个东山别墅似的。那么,始宁县的始宁墅怎么会牵引到上虞县呢?究其原因,概由于对始宁县废后的归属不明所致。以为东汉永建四年()“分上虞县南乡立”始宁县,隋开皇九年()废后,始宁复归上虞县,从此就没有变化了,所以想当然的认为始宁墅必在今上虞市境内。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始宁墅并没有在今上虞市境内,而是在今嵊州市境内。这是因为,始宁县撤消后,虽曾复归上虞县,但不久,李世民灭隋建唐,废郡置州,对行区划进行了一次大调整,原会稽郡分置越州、鄞州、嵊州,就在这时,原始宁县的地域也一分为三:县南归嵊州;县北以曹娥江为界,东归上虞县,西归会稽县。始宁墅在始宁县的南山一带,故自唐朝始,就在剡县(嵊州市)北乡境内,至今已有多年历史,一直没有变迁。
谢灵运长于始宁墅
谢灵运生于始宁墅,长于始宁墅,少年时代生活在始宁墅,在这里读书成长,直到15岁时才去京都建康(南京市),从族叔谢混乌衣之游。对这个问题,史家颇多误会,根据《异苑》、《诗品》“送灵运于杜治养之。十五方还都,故名客儿”的说法,认为谢灵运出生后一直寄养在钱唐(杭州)杜明师馆,信奉五斗米道,15岁是从钱唐去京都的,从来就没有在始宁墅住过。有的还把杜治当作培养少儿的学馆。这种说法是值得商榷的。其实,杜治是一个道馆,它既不是学馆,也不是幼儿院、托儿所。
杜明师名子恭,杜治是钱唐五斗米道的一个道馆。五斗米道即天师道,东汉张道陵创,因入道时每个道徒要缴五斗米而得名。五斗米道教徒众多,组织严明,遍布全国,各地设分支机构,治即为一个地方的传教单位,是吸收、管理道徒的一个专门组织。钱唐以杜子恭为道长,故称杜治。
《晋书·孙恩传》载:
孙恩,字灵秀,琅邪人,孙秀之族也。世奉五斗米道。恩叔父泰,字敬远,师事钱唐杜子恭。而子恭有秘术,尝就人借刀,其主人求之,子恭曰:“当即相还耳。”既而,刀主行止嘉兴,有鱼跃入船中,破鱼得瓜刀。其为神效往往如此。子恭死,泰传其术,然浮狡有小才,狂诱百姓,愚者敬之如神,皆竭财产进子女,以求福庆。
《宋书》卷一百沈约《自序》:
初钱唐杜子恭通灵有道术,东土豪家及京邑贵望并事之为弟子,执在三之敬。
在三之敬即父、师、君,事出《国语·晋语一》:“民生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
据《云笈七签·杜昺传》,子恭为昺字,钱唐(杭州)人,王羲之曾请其看病,言“病不差”,十余日果不治而卒。东土豪门多事之为弟子,远近归化如云,十年之内,操米户数万。杜子恭以戏法魔术宣传特异功能,曾经广为流传,神乎其神,《异苑》所谓“夜梦东南有其人来入其馆,是夕即灵运生于会稽”亦即一例。杜治有“静室”,为送来的病人、忏悔者、祈祷者或幼儿驱邪除魔,或“以求福庆”,以此广敛财物。信道的达官贵人家也设有靖室,《晋书·王凝之传》:
王氏世事五斗米道,凝之弥笃。孙恩之攻会稽,僚佐请为之备,凝之不从。方入靖室请祷,出语诸将佐曰:“吾已请大道,许*兵相助,贼自破矣。”既不设备,遂为孙所害。
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世说新语·德行》)
上章,道士将祈求天师的内容写在黄表上,焚香奏读,舞剑作法后烧掉,就能得到天师的保佑。首过,指求神者坦白过失,真心忏悔。故靖室为请祷之所。谢灵运送杜治养之,也是和上章一样,一种驱魔消灾的法术而已。周一良也认为,“恐儿童不易成活,使拜和尚为师,或送入寺院养育。谢氏送灵运于杜治之事,疑用意相同。”(年中华书局《魏晋南北朝札记》第页)这种形式,如同基督之洗礼,佛道皆然,自古以来成为民间习俗。马寅初出生时,其母亲带他在小皋埠一个尼姑庵里寄养,拜慧能为师,长大后还常去看她,叫他能婆婆。这是一种短暂的宗教礼仪,礼毕即回,并非久居之计。
谢灵运出生不久,其父即亡,数月前二祖父靖作故,就成为谢玄家的一根独苗,故“其家以子孙难得,送灵运于杜治养之”,其事可信。杜子恭为谢灵运上章作法,并赐名客儿后,礼仪毕,或住少许日,即回始宁墅。况且,谢玄家里也置静室,其《疾笃请辞疏》曰;“听臣所乞,尽医药消息。师诚道门,冀神祇之估”。可为全家人祈安。谢玄未任会稽内史,待职居家,因久病不差又上疏云:
……臣孤遗满目,顾之恻然,为欲极其求生之心,未能自分于灰土,之情,可哀可愍,伏愿陛下矜其所诉,霈然垂恕,不令微臣衔恨泉壤。
孤遗,指谢灵运母子。顾之,照料关爱之意,是生活在一起的感觉。谢灵运母刘氏,王羲之外孙女。刘氏父刘畅,娶王羲之女孟姜,生子刘瑾,女适谢瑍,生谢灵运后即寡居。
况且,谢灵运刚出生,父亲就死了,按晋制必须居家服丧二年三个月。三年后,谢玄卒,作为唯一嫡孙,又要服丧。所以说,他的幼童时代是在丁忧中度过的。这是他不可能长年寄养钱唐杜馆的重要依据。
谢灵运儿时特机灵,深受谢玄宠爱。《宋书·谢灵运传》云:
灵运幼便颖悟,玄甚异之,谓亲知曰:“我乃生瑍,瑍那得生灵运”。
幼儿跄步学舌时方显灵性,谢玄发觉灵运颖悟而奇异,这又是共同生活中的感受。
太元十三年()正月,谢玄卒。谢灵运袭封康乐县公,食邑二千户,时4岁。其宋建降公为侯时《谢封康乐侯表》云:
永惟先踪,远感崩结。岂臣弱,所当忝承。臣闻致公无私,甄善则一。皇恩远被,殊代可侔。
弱,走路踉跄的幼童,与谢灵运4岁袭封康乐公的时间相符。又其《辞禄赋》“荷赏延之渥恩,在弱龄而覃惠”。也是此意。
谢氏从谢安始特重教育。谢灵运及长,必延师家教,故《宋书》本传称:
灵运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
这反映了谢灵运少年时期的学习态度和学习成绩。谢灵运自谓少好文章,其《山居赋》云:
伊昔龆龀,实爱斯文。援纸握笔,会性通神。诗以言志,赋以敷陈。箴铭诔颂,咸各有伦。
龆龀,儿童换牙时,指七、八岁,为谢灵运延师家教之开始。谢灵运少年时期,文章便能得心应手,会性通神,在族兄弟中堪称楚翘,故深得族叔谢混的赏识。
谢灵运少年成才,除接受名师正规家教外,社会名流的指导不可勿视,尤其是他的姑婆谢道韫。谢玄卒后,谢道韫是否实践了到始宁墅“誓将宅斯宇,可以享天年”的心愿,不得而知,但“遂令我屡迁”则是义不容辞的。谢道韫有林下之风,才思敏捷,清议出众,为名流所折服,《晋书·烈女传》载其事。她不仅在学识上教晦谢灵运,而且其豪放性格对他也会有一定影响。
谢灵运精书法,尤善草书,从小受到母亲刘氏的耳提面命和谢道韫的亲炙。梁庾肩吾《书品论》列于下之上,唐李嗣真《书法要录》卷三引窦泉《述书赋》云:
若夫小王风范骨秀,灵运快利不拘,威仪或摈,犹飞湍激矢,电注雷震。
小王即王羲之幼子献子,谢灵运母亲的小舅,可见谢灵运的书法得王献之真传。梁虞和《论书表》云:
谢灵运母刘氏,子敬(按献之)之甥,故灵运能书,而特多王法。
谢灵运15岁去京,在族叔谢混带领下与族兄弟为乌衣之游,《南史·谢瞻传》云:
与从叔混,族弟灵运,俱有盛名。尝作《喜霁诗》,灵运写之,混咏之,王弘在坐,以为三绝。
谢灵运又能画,唐会昌五年()时,浙西甘露寺天皇堂外壁,存有他画的菩萨六壁,事备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
宰相李德裕镇浙西,创立甘露寺,取州内诸寺画壁置于寺内。……谢灵运菩萨六壁,在天皇堂外壁。
谢灵运少年学画,恐就教于戴逵、戴颙父子。逵时居剡县,距始宁墅20公里,音乐、绘画、塑像独绝一时。逵与谢安、谢玄素交。逵弟逯为玄部将,随战肥淮,骁勇多权略,功封广信侯,位至大司农。时孝武帝屡召逵不就,郡县敦迫,逵避于始宁嶀山吴国内史王珣别业。玄守会稽,上疏绝其召命,帝允,逵遂归剡山。谢灵运小戴颙4岁,学画受逵启蒙理所当然。
谢灵运虽寄养杜治,接受五斗米道洗礼,但或许受祖母、母亲的影响,却自少奉佛,一生与释氏结交。《山居赋》云:(按:谢灵运《山居赋》分赋与自注两部分,为阅读方便,本书凡引用赋,用楷书,自注用小一号仿宋体。下同)
缗纶不投,罗不披。弋靡用,蹄筌谁施。鉴虎狼之有仁,伤遂欲之无崖。顾弱龄而涉道,悟好生之咸宜。率所由以及物,谅不远之在斯。抚鸥而悦豫,杜机心于林池。八种皆是鱼猎之具。自少不杀,至乎白首,故在山中而此欢永废。……自弱龄奉法,故得免杀生之事。……能放生者,但有一往之仁心,便可拔万族之艰险。
谢灵运自少奉佛,还可从他作的《庐山慧远法师诔》并序中得到证明:
予志学之年,希门人之末。惜哉!诚愿勿遂,永违此世。……自昔闻风,志愿归依。山川路邈,心往形违。始终衔恨,宿缘轻微。
孔子《论语·为*》“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志学之年即15岁。此前,正当戴逵作《释疑论》寄庐山慧远,对因果报应说提出质疑,认为仅说教而已。慧远集门徒商议,命周续之以《难释疑论》作答,逵又作《答周居士难释疑论》,一一作辩。后慧远作《三报论》,提出现世报、后世报、永世报,逵复叙己见而罢争议。这场争论轰动士庶,谢灵运“自昔闻风”,故生“志愿归依”之意。由此可知,谢灵运少年时期在始宁墅时,对佛学已有所知,且奉佛放生而不杀生。这与五斗米道的教义是极不相同的。
隆安三年(),谢灵运15虚岁,五斗米道作祟,形势告急,故离始宁墅还京。所谓还京,这里牵涉到户籍问题。北方世族阶级南迁江南,但其户口皆在京都,籍贯为北方老家所在地,且有朝廷直接掌管,称为白籍,与地方户口黄籍相区别。他们在入仕前,虽然住在乡下的庄园里,但只能算是客居。所以,谢灵运虽然已经是南渡后出生的谢氏第4代人,而他的籍贯仍是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县一带)人。
谢灵运归隐始宁墅
一乌衣之游
隆安三年(),谢灵运回到京都建康(南京),年15岁,未至入仕年龄,住在朱雀桥边乌衣巷祖上留下的府邸里。这是一幢园林式的建筑,曲径通幽,有池塘花草树林果园。他在这里生活了五六年,在族叔谢混的带领下优游溪山林水,与众兄弟们一起吟诗作文,人们称之为“乌衣之游”。混,父琰、祖安,为孝武帝女晋陵公主驸马,才高位显,时为谢氏家族的领军人物。《宋书·谢弘微传》云:
混风格高峻,少所交纳,唯与族子灵运、瞻、曜、弘微并以文义赏会,尝共宴处,居在乌衣巷,故谓之乌衣之游。混五言诗云:“昔为乌衣游,戚戚皆亲侄。”
乌衣之游是一次名噪一时的诗歌盛会,长达三四年,对推动山水诗兴起有过一定的影响。刘勰《文心雕龙》所谓“叔源变太元之风”即指此。叔源,谢混字,今存诗不多,虽清新,然而得名未盛。有山水内容的仅存《游西池》诗一首:
司彼蟋蟀唱,信此劳者歌。
逍遥越城肆,愿言屡经过。
迥阡被陵阙,高台眺飞霞。
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
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
褰裳顺兰沚,徙倚引芳柯。
谢灵运在始宁时,祖母、母亲倍加宠爱,养成了放诞不羁、无可绳律的性格。
性奢豪,车服鲜丽,衣裳器物,多改旧制,世共宗之,咸称谢康乐也。(《宋书》本传)
每出入,自扶接者常数人。民间谣曰:“四人挈衣裙,三人捉坐席”是也。(《宋书·五行》)
据《宋书·五行一》载:“晋兴后,衣服上俭下丰。”而“晋末皆衣博大,风流相仿,舆台成俗”。谢灵运“多改旧制,世共宗之。”为此风之始作俑者。其爱猎奇革新之性,始露端倪。
谢灵运爱议论他人的事非,谢混使瞻(字宣远,与灵运同岁)以父瑍不慧、夭昏相讥剌,方稍缄默。混又以诗作诫云:
康乐诞通度,实有名家韵。
若加绳染功,剖莹及琼瑾。
谢混无法改变谢灵运的劣根性,但在开创山水诗方面对谢灵运是有很大影响的。
元兴元年()以国公例,除员外散骑侍郎,景平元年()辞永嘉太守归始宁墅,其《初去郡》诗曰:“牵丝及元兴,解龟在景平。负心二十载,于今将废迎”。此为享受俸禄之始,但是一个编外闲职。
义熙元年(),谢灵运21岁,出任琅邪王大司马行参军,始入仕途。后任抚军将军刘毅记室参军,卫军从事中郎。太尉刘裕封宋国,为宋国黄门侍郎,相国从事中郎,世子左卫率,成为刘裕的家臣。元熙二年(),刘裕代晋,南朝宋建,号武帝,是为永初元年。谢灵运降康乐县公为侯,食邑户。起为散骑常侍,寻转太子左卫率。
二贬谪永嘉
永初三年()五月,武帝崩,谢灵运作《武帝诔》。太子刘义符立,称少帝,是年不改元,仍称永初。少帝无能,权在司空徐羡之、尚书令傅亮等人手中,为谢灵运所不满,故遭排挤,《宋书》本传云:
灵运为性偏激,多愆礼度,朝廷唯以文义处之,不以应实相许。自谓才能宜参权要,既不知见,常怀愤愤。庐陵王义真少好文籍,与灵运情款异常。少帝即位,权在大臣,灵运构扇异同,非毁执*,司徒徐羡之等患之,出为永嘉太守。
谢灵运的密友颜延之出为始安(桂林)太守,释慧琳也离京出走。这次贬谪,不仅粉碎了谢灵运入主相府重振谢氏雄风的美梦,而且也毁灭了仕途前程,遂生归隐之意。
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谢灵运理棹出京,亲朋好友远送至方山(南京市江宁县东南),别时作《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和《邻里相送至方山》诗,流露出“资此永幽栖”之意。诗中“从来渐二纪,始得傍归路”。已计划途中回始宁墅探视。一纪十二年,从晋隆安三年()离始宁墅,至今已24年,故云“渐二纪”。此亦可证谢灵运是从始宁墅去京都的。据《宋书·州郡志》,京都至会稽郡(今绍兴市)一千三百五十五里,据嘉泰《会稽志》,会稽郡至始宁县(今嵊州三界镇)一百二十里。舟船马车,全程一千四百七十五里,得费时20来天。待回到始宁墅时,已经是八月上旬了。
二十四年后,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始宁墅,谢灵运思绪万千,好象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庭一院是那样的亲切。他在登山涉水遍览庄园的风光后,作《过始宁墅》诗:
束发怀耿介,逐物遂推迁。
违志似如昨,二纪及兹年。
淄磷谢清旷,疲谢贞坚。
拙疾相倚薄,还得静者便。
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
山行穷登顿,水涉尽洄沿。
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
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
葺宇临回江,筑馆基曾巅。
挥手告乡曲,三载期归旋。
且为树枌槚,无令孤愿言。
这首诗是谢灵运诗歌创作道路上的一个转折点。在现存的谢诗中,于此之前看不到描写山水的作品,他创作山水诗是从始宁墅起步的。人生的转折,造成创作方向的更张。诗的前五句以违志、疲、拙疾为托词,向故乡倾诉落魄回乡的心情。中间五句描绘始宁墅山水:弯弯曲曲沙洲连绵的河流,高入云峰稠岭叠障的青山,云构自然高低错落的楼馆,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幅始宁墅的写真画。一旦回归自然,山水有了灵性,诗中一抱一媚,以心相诉,情景交融,表现出诗人的创作冲动。失落的诉说,爱心的表白,因而产生秩满回归的心愿,为诗歌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谢灵运在始宁墅居住多日后,于九月初去永嘉。走始宁至永嘉的古道,从始宁乘舟,溯水剡溪、长乐江,登陆经白峰岭入吴宁县(东阳市),至缙云入舟瓯江,顺江而下,于九月十二日到达永嘉(温州市),总共行程里,其中水路里,陆路里。其《答弟书》云:
前月十二日至永嘉郡,蛎不如鄞县,车螯亦不如北海。
在永嘉,遍览名山,辄为诗咏,作《登池上楼》等20余篇。在郡视察农事民情,劝课农桑,提倡水利,设馆讲学,提出了许多发展永嘉社会经济的主张,颇得民心。又广交释氏,与法勖、僧维、慧驎共读佛经,作《辨宗论》,支持宣传竺道生的顿悟说,并与纲、琳道人和卫将军王弘互通书信,展开辩论。这是他一生中有所作为的一年,但《宋书》对他颇有微词:
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民间听讼,不复关怀。所至辄为诗咏,以致其意焉。在郡一周,称疾去职。从弟晦、曜、弘微等并与书止之,不从。
谢灵运非但归意不听劝止,而且还将户籍迁移到会稽,变朝廷掌管的京都白籍为地方管理的黄籍,成为地道的会稽人,并自称越客。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以此,表示致仕归耕的决心。
景平元年()九月中旬,谢灵运登上了归始宁墅的行舟,在郡正好一周年。临行作《北亭与吏民别》诗,其中云:
晚来牵馀荣,憩泊瓯海滨。
时易速不周,德乏难济振。
眷言徒矜伤,靡术谢经纶。
况乃卧沉疴,针石苦微身。
行久怀丘窟,景昃感秋旻。
旻秋有归棹,昃景无淹津。
前期眇已往,后会邈未因。
贫者阙所赠,风寒护尔身。
北亭在今楠江大桥南端,入温州市之门户,今塑有谢灵运高大立像,以资纪念。
归途中,如释重荷,心情轻松,沿途观赏风光,诗赋满路。其《初去郡》诗云:
…………………………
恭承古人意,促装返柴荆。
牵丝及元兴,解龟在景平。
负心二十载,于今废将迎。
理棹遄还期,遵渚骛修垌。
溯水终水涉,登岭始山行。
野旷沙岸静,天高秋月明。
憩石挹飞泉,攀林搴落英。
战胜癯者肥,止监流归停。
即是羲唐化,获我击壤情。
元兴(~)间,谢灵运“以国公例,除员外散骑侍郎”,为牵丝俸禄之始,至景平元年()为20年,此指在官时间。前面“二纪及兹年”,指离开始宁墅至归隐时间,二者有别于此。“溯水终水涉,登岭始山行”指行程路线。从温州溯瓯江至丽水,入好溪(原名恶溪)即开始陆行,直至剡县长乐镇,乘剡溪舟归始宁墅。途中心情已佳,故得“野旷沙岸静,天高秋月明”之句。
途中又作《辞禄赋》、《归途赋》,记青田、白岸亭、缙云山风光。《游名山志·缙云山》云:
凡此诸山多龙须草。以为攀龙而坠,化为此草。又有孤石,从地特起,高三百丈,以临水。连绵数千峰,或如莲花,或似羊角之状。
孤石,即缙云县仙都风景区。过永康、经东阳,见溪边村姑濯足,戏作《东阳溪中赠答》:
可怜谁家妇,缘流洗素足。
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
可怜谁家郎,缘流乘素舸。
但问情若为,月就云中堕。
东阳溪,即东阳江,三国吴宝鼎元年()置东阳郡时,江以郡名。江发源于盘安县大盘山,西流出盘安县,经东阳、义乌、金华,汇入兰溪江,全长公里,为钱唐江上游的一条支流。后来即以此江名改吴宁县为东阳县,今县东有东阳江镇。过东阳江镇,经歌山、魏山,越白峰岭即入剡县,乘剡溪舟顺流而下,一日便可到达始宁墅。
三归隐始宁钟情山水
九月下旬,谢灵运回到始宁墅,开始无官一身轻的新生活。作为一个富甲一方的庄园主,混迹官场20多年的豪族权贵,身享厚禄的康乐县侯,名冠江左的文学家、诗人,他决不会甘心情愿的淡泊人生,隐而无为,正是白居易《读谢灵运诗》所说:
吾闻达士道,穷通顺冥数。
通乃朝廷来,穷即江湖去。
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
壮士郁不用,须有所泄处。
泄为山水诗,逸韵皆奇趣。
一回到始宁便访亲问故,广交社会名流,与从弟惠连,名士何长瑜、荀雍、羊璿之,隐士孔淳之、王弘之、戴颙、阮万龄,休闲居家的礼部尚书王敬弘等,登山涉水,放纵为娱,并以诗歌酬唱。这些人都是《宋书》中的立传人物,与谢灵运归隐后的生活密切相关,故简单的介绍如下。
谢惠连(~),谢灵运从弟。幼而聪明,10岁能属文。父方明,永初三年()后任会稽太守。在永嘉时,诗竟不就,夜梦俄见惠连,顷得“池塘生青草”佳句,以为神助。归后视为衰宗之美,大加栽培,使其才艺猛进,与谢灵运并称大小谢。元嘉三年()父卒丁忧,七年()出为司徒彭城王义康法曹参军,世称谢法曹,不幸早夭。
何长瑜,东海(山东郯城)人,惠连的老师。谢灵运比作“当今仲宣”。后为临川王义庆平西记室参军,元嘉九至十七年(~),在荆州与袁淑、鲍照等参与创作刘义庆《世说新语》和《幽明录》,故二书中多录剡中人物轶事和仙异,《世说》计20多篇,《幽明录》计5篇,与剡溪文化有功焉。《世说》记汉末至东晋事,唯一一篇录南朝刘宋事,即孔淳之戏谑“谢灵运戴曲柄笠”,定出何长瑜之手。后因作“陆展染鬓发,欲以媚侧室。青青不解久,星星行复出”诗,寄族人何勖,讥剌同僚幕府陆展,不意传之于外,流行于青少年间,义庆以为轻薄,出为曾城令。后为庐陵王绍行参军,于板桥遇暴风雨溺死。
荀雍,颖川(河南许昌市)人,字道雍,官员外散骑侍郎。
羊璿之,字曜璠,后为临川(江西抚州市)内史,为竟陵王诞所遇,诞败坐诛。
王弘之(~),剡令镇之弟。父随之,上虞令。家居上虞县,始宁县有别业。初为乌程(浙江湖州)令,寻以病辞归。性好钓,优游山水,恬泊丘园,逾历三纪。王敬弘屡荐于帝,数征不就,敬弘辞归剡县,造访时解貂裘相赠,弘之着以采药。卒年63岁,性高洁,有美名,颜延之为其作诔云:“但恨笔短不足书美”。
孔淳之(~),家居会稽剡县,少有高尚,爱好坟籍。性好山水,必穷其幽峻,旬日忘归。居丧至孝,庐于墓侧,服阕与释法崇、戴颙、王弘之、王敬弘共为人外之游。敬弘在剡西白山下有庄园精舍,以女嫁淳之子尚,常载酒系羊造访淳之,一居数日,既谈既游,戏称“农夫之会”。元嘉初,屡征不就,逃匿上虞,法崇居剡葛岘山,诗曰:“浩然之气,犹在心目。山林之士,往而不反”。后归,终于剡县家中。弟默之为广州剌吏,精儒学,注《谷梁春秋》。默之子熙先,博学有纵横才志,素善天文,文史星算,无不兼善,其事详载《范晔传》。剡中孔氏溯源,可资借鉴。
阮万龄(~),祖裕字思旷,陈留尉氏(河南尉氏县)人,东晋初居剡,左光禄大夫,清廉严肃,爱民如子,世共敬仰。在剡时,谢安尚年少,请裕讲《白马论》。邻欲借其车,造门而返,裕回后闻知,曰:“要车何用”,便焚之。传为剡中美谈。父宁,黄门侍郎。万龄少知名,为孟昶建威长史,与袁豹、江夷为昶府“三素望”。永初末为待中,去职归剡,谢灵运曰:“阮万龄辞事就闲,纂成先业”。先业,即道德世家。
戴颙(~),父逵,谯郡铚县(安徽宿县)人,音乐、塑像、绘画、文学皆绝一时。骨格高洁,不为王门伶人,破琴入剡,终身隐居剡山,与谢安、王羲之、支遁、王珣、郗超等名流相交。颙生于剡,16岁父丁忧抱疾,托志丘园,继承父业,琴书音乐绘画无所不精。刘文帝每欲见之,曾说“吾东巡之日,当讌戴公山也”。后闻卒,叹曰:“恨不得使戴颙观之”。卒葬剡山,宋王十朋诗:“千年戴颙墓,三字道旁碑”。墓在嵊州市北直街嵊中校舍西北角,毁于大炼钢铁时。
王敬弘(~),侍中、尚书令。性恬静文雅,乐山水。剡县白石山下有庄园精舍,《山居赋》自注云:“远南……谓白烁尖者最高,下有良田,王敬弘经始精舍。”白烁尖为会稽山脉最高峰,诸暨称东白山,剡县称西白山。永初三年()自侍中解职归剡,与姻亲孔淳之游。元嘉三年()复出,六年又归,后屡召不出。高寿八十八。余杭县有旧居,葬余杭舍亭山。
谢灵运在永嘉,虽遍游郡县,以诗状貌山水,但人生地疏,和者甚寡。回到始宁后,情况则大不相同:
与王弘之、孔淳之等放纵为娱。
与族弟惠连、东海何长瑜、颖川荀雍、泰山羊璇之以文章赏会,共为山泽之游,时人谓之四友。
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障千垂,莫不备尽。登蹑常着木履(屐),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以上《宋书》本传)
除了三友、四友以外,还有随从奴僮,跟读门徒和总多崇拜者、知音者,出必成群结队,犹如今日之山水驴友。有时因为声势太大,还惊动县邑。这种群体活动,已经发展成为一种社会行为,一种文化现象,形成了一个以自然界中山水为审美对象的创作群体,一有作品,便相互酬唱,相互切磋,相互欣赏,并很快的在社会上流传开来,相互传抄学习,立时产生轰动效应,故《宋书》本传云:
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
灵运书诗,皆兼独绝,每文竟,手自写之,文帝称为二宝。
这在中国的文学史上,或许又是一个“洛阳纸贵”的生动情景。
当这个群体,从书斋中走出来,投入到大自然怀抱中去的时候,人们的审美对象,思维趣向,随之发生变化,一种新的诗歌形式在良性互动中随之形成,这就是诗歌史上的山水诗派,谢灵运就是这个山水诗派的发起人、带头人和代表人物。
陶渊明(~)和谢灵运是同时代的人,他开创田园诗比谢灵运开创山水诗要早20多年,后人评价其诗优于谢,但他的诗歌没有能够很快的在社会上传播,《诗品》还将谢诗列为上品,陶诗列为中品,《文心雕龙》竟只字未提陶,至杜甫时才并称陶谢,但声誉未隆。直到北宋,经王安石、苏东坡、黄庭坚的极力推崇,才确立了我国诗歌史上的显赫地位。所以当我们研究谢灵运开创山水诗的时候,他的群体观念和社会行为是一个不可勿视的问题。
谢灵运还著作了一种登山屐,底是木质的,可按装二块可以脱御的齿板,上坡时去前齿,下山时去后齿,使其适应坡度,登山时既可省力又可防滑。这种登山屐被后人称为谢公屐,李白诗中还有“脚著谢公屐”的诗句。他还著作了一种曲柄笠,代替马车上的直柄伞。曲柄可灵活转动,既可按照阳光和雨水风向调整方位,也增加覆盖面积。谢公屐、曲柄笠的实用价值并不为人所知,但表现了谢灵运的聪明才智和创新意识,好像二幅宣传广告,大大提高了他开创山水诗的知名度。
谢灵运登临过的山水,《宋书》说他“岩障千重,莫不备尽”。此话不虚。近则嶀山、嵊山、石门山、覆厄山,远则三菁山、太平山、四明山、天台山,本书在考释《山居赋》和其他诗文时,对他的行踪会有详细的介绍。
四致刘义真笺
景平二年(),形势骤变。徐、傅集团对异己开始下毒手。二月,时镇历阳(安徽和县)的南豫州剌史庐陵王刘义真被废为庶人,徙于新安郡(浙江原淳安县),六月癸丑被杀于徙所,年仅18岁。同日,徐羡之又使中书舍人邢安泰弑少帝刘义符于金昌亭。八月九日,立刘裕四子刘义隆为文帝,改年号为元嘉。谢灵运虽身在山野,但于朝事仍存警觉,义真徙新安后即差人送信,欲迎其来会稽隐居,其《与庐陵王义真笺》云:
会境既丰山水,是以江左嘉遁并多居之。但季世慕荣,幽栖者寡,或复才为时求,弗获从志。至若王弘之拂衣归耕,逾历三纪;孔淳之隐约穷岫,自始迄今;阮万龄辞事就闲,纂成先业。浙河之外,栖迟山泽,如斯而已。既远同羲唐,亦激贪厉竞。殿下爱素好古,常若布衣,每意昔闻,虚想岩穴,若遣一介,有以相存,真可谓千载盛美也。(《宋书·王弘之传》)
他勉励义真既要像远古的羲唐那样无忧无虑,赋闲自得,把心放宽,也应该永不贪足,厉竞人生,以图机会。这显然是教以韬晦之计。只所以邀他来会稽,除了引为知音共与相存外,不仅他自己人脉广泛,还因为族叔谢方明为会稽太守,能够保护他的人身安全。但是这一切已经为时太晚。
庐陵王对谢灵运来说,是*治上的寄托。谢灵运为太子左卫率时,偏爱义真,两人关系非常亲密,义真传言若得志之日,要以谢灵运、颜延之为宰相,释慧琳为西豫州都督。徐羡之等知后,心存嫌忌。义真没,谢灵运的前途几成泡影,故以诗寄情,作《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云:
猿呜诚知曙,谷幽光未显。
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
逶迤傍隈奥,苕递陟陉岘。
过涧既厉急,登栈亦陵缅。
川渚屡径复,乘流玩回转。
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
企石挹飞泉,攀林摘叶卷。
想见山阿人,薜萝若在前。
握兰勤徒结,折麻心莫展。
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
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
诗的大意是:清晨优游于庄园的溪岭中,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身披藤萝树叶的山*,想把采来的兰花送给他,但人已死,结草报赠纯属徒劳;又以神话中传说的疏麻白花相赠,但山*仍然怨心莫展。难道他是一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冤*,至今还没有为他申辨招雪?过去的事情真是越想越忧虑,还是像庄子那样:“莫若无心,既遣事非,又遣其遣。遣之又遣之,以至于无遣,然后无遣无不遣,而是非自去矣!”(晋郭象注《庄子·齐物论》)做一个超然物外的游山人。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认为,“事昧竟谁辩”一问,那个“山阿人”非义真莫属,又认为《鞠歌行》“唱和之契冥相因”,也是伤庐陵之作。此说有理。
五新建临江楼和石壁精舍
除了访亲问友旅行作诗外,经营庄园自然是他的当务之急。《宋书》本传云:
灵运父祖并葬始宁县,并有故宅及墅,遂移籍会稽,修营别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
灵运因父祖之资,生业甚厚。奴僮既重,义故门生数百,凿山浚湖,功役无己。
首先,他在钓鱼潭上新建精舍,名临江楼。《山居赋》曰:
葺骈梁于岩麓,栖孤栋于江源。敞南户以对远岭,辟东窗以瞩近田。田连冈而盈畴,岭枕水而通阡。葺室在宅里山之东麓,东窗瞩田。兼见江山之美。三间故谓之骈梁。门前一栋枕矶上,存江之岭,南对江山远岭。
宅里山,即今雄牛山,壁立钓鱼潭东,山北有三界镇钓鱼潭村,村南山麓处即临江楼所在地,今故址已为民房。《山居赋》在诸多章节中对临江楼周边地貌和地望关系有详细的描述,几乎可以实地踏勘中测量出其原来的屋基,本书将列专节介绍。
临江楼峻工后,谢灵运即居于处。这样,始宁墅内就有了三幢精舍,还有二幢就是谢玄经建的南山精舍和桐亭楼,故《水经注》云:
山中有三精舍,高甍凌虚,垂檐带空,俯眺平林,烟杳在下,水陆宁晏,足为避地之乡矣!
临江楼完工后,一幢规模更大的建筑物在元嘉二年()初春动工,这就是《山居赋》所谓“南北两居”中的南居石壁精舍。北居即始宁墅。谢灵运《答范光禄书》云:
……承祗洹法业日茂,随喜何极。六梁徽缘,窃望不绝。即时经始招提,在所住山南。南檐临涧,北户背岩。以此息心,当无所忝邪。平生缅然,临纸累叹。敬昔为先,继以音告。倘值行李,辄复承问。二月一日谢灵运白答。
范泰(~),朝中重臣,时拜金紫光禄大夫,国子祭酒。素与谢灵运善,不满徐、傅弄权。住京都,时正在建造祗洹招提。招提实际上是私人佛寺建筑。佛寺常年由僧人居住主持,招提则在办佛斋时临时请僧人主持,事毕即去,不是僧人常住之处。在建筑设计和佛像布置方面与寺院也不同,即可住人也可举斋,故石壁精舍“寒暑两适”,也是谢灵运趣幽避暑之所,在今嵊州市仙岩镇谢岩村。谢灵运建石壁精舍的情况,可见诸于《山居赋》:
爱初经略,杖策孤征。入涧水涉,登岭山行。陵顶不息,穷泉不停。栉风沐雨,犯露乘星。研其浅思,罄其短规。非龟非筮,择良选奇。翦榛开径,寻石觅崖。四山周回,双流逶迤。面南岭建经台,倚北阜筑讲堂,傍危峰立禅室,临浚流列僧房。对百年之高木,纳万代之芬芳。抱终古之泉源,美膏液之清长。谢丽塔于郊郭,殊世间于城傍。欣见素以抱朴,果甘露于道场。云初经略,躬自履行,备诸苦辛也。罄其浅短,无假于龟筮。贫者既不以丽为美,所以即安茅茨而已。是以谢郊郭而殊城傍。然清虚寂漠,实得道之所也。
据《山居赋》“岂寓地而空言,必有贷以善成”。并自注“此道惠物也。”可见他曾对乡亲许诺过,要为他们造一幢招提,以济众生。而圣教又令招提必须在深山幽静的地方,因此他踏遍了嶀山、石门山,发现了嶀山上的石室,并找到了今嵊州市仙岩镇谢岩村这个四面高山,回溪石濑,修竹茂林的理想之地,作《石室山》诗曰:“灵域久韬隐,如与赏心交。合欢不容言,摘芳弄寒条”。抒发欢心。在兴建南居石壁精舍的过程中,他经常为工地运送粮食和生活用品,并作《登石室饭僧》诗曰:“钻燧断山木,掩岸墐石户。结架非丹甍,藉田资宿莽”。描写建筑工地的劳动情景。诗中还告诉我们,石壁精舍为砖木结构,但不像城市里的佛寺那样“丹甍”,式样比较朴质。为了供乡亲参斋居住,还用田里的稻草盖了许多草房。招提精舍建成后,因为“南檐临涧,北户背岩”,遂命名为石壁精舍,作《石壁立招提精舍》诗曰:“敬拟灵鹫山,尚想祇洹轨。绝溜飞庭前,高林映窗里。禅室栖空观,讲宇析妙理”。
谢灵运称始宁墅和石壁精舍为两北两居。两居间距离很远,通行不便。《山居赋》曰:
若乃南北两居,水通陆阻。观风瞻云,方知厥所。两居谓南北两处,各有居止。峰阻绝,水道通耳。观风瞻云,然后方知其处所。
从始宁墅至石壁精舍,中间隔着一座高峻的嶀山,陆路为剡溪阻隔,因此,必须行舟剡溪,达二十里至强口,登陆入强口涧,走十五里谷道,才到达石壁精舍。他常在石壁精舍住,并往返于两居间,故《石壁精舍还湖中作》诗曰:“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暝色,云霞收夕霏。”强口在剡溪边,有谢灵运船埠,为水陆交代处,其《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诗,即在康乐船埠与惠连告别,入剡中,登天姥。
六末路值令弟
谢灵运在始宁,与惠连的关系值得一书。这时,谢氏家族景气不振。权位最高的卫将军谢晦,依附徐、傅集团。谢瞻于永初二年()卒,弘微虽有声望而过于沉稳。在谢灵运的心目中能重振谢氏雄风的只能是谢惠连,故喻之为寒去春来的“池塘春草”,视其为“衰宗之美”。对惠连的好感早已有之:在永嘉西堂,作诗苦思不就,忽然夜梦惠连,辄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呜禽”的佳句,与人说,“此语有神助,非吾语也。”此事录入《谢氏家录》,为《诗品》所引载,一时成为佳话,可见寄惠连希望之深。本计划永嘉三年秩满而归,后一年即辞,似有仿效谢安高卧东山督教子侄和谢混率群儿乌衣之游,也想乘惠连入仕前亲加栽培,使其未来有大作为。因而,他一回始宁,便去会稽造访方明,埋怨他对惠连的学习不够关心,对惠连的老师不够尊重,当面批评曰:
阿连才悟如此,而尊作常儿遇之。何长瑜当今仲宣,而饴以下客之食。尊既不能礼贤,宜以长瑜还灵运。(《宋书》本伟)
时惠连17岁,离入仕年龄已不到二年,而其文才已优于长瑜,故找理由将惠连带到自己的身边。从此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共游酬唱:在会稽(绍兴市)共游若耶溪,于欧冶子铸剑处的孤潭作连句,刻于潭畔栎树侧,事备《水经注》;游天姥山,在强中与惠连告别,赠以《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族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命其作答和唱。元嘉三年(),谢灵运决定去京任秘书监,七月七日夜,与惠连登始宁墅曾岭(今名敕书岭),相互酬唱《七夕咏牛女》,又作《离合诗》,谢灵运作“别”字,惠连作“念”字,以诉离情。惠连入仕那年,谢灵运亲自到上虞为其送行,是夜西陵(在萧山市钱塘江边)遇风受阻,惠连寄《西陵遇风献康乐》诗,谢灵运以《酬从弟惠连》作答,诗中以“悟对无厌歇”,来表达他俩之间的关系,实为妥贴。
谢灵运对惠连的提携可谓不余遗力,每见惠连有新作,曰:“张华重生,不能易也”。凡有机会,必予宣传,如范泰请他为祗洹招提作赞,他在《答范光禄书》中说:
从弟惠连,后进文悟,衰宗之美,亦有一首,并以远呈。
并将惠连的《无量寿颂》和他作的《和从弟惠连无量寿颂》、《佛赞》、《菩萨赞》、《缘觉声赞》一并寄给范泰,显然在为惠连通道。在谢灵运的栽培下,惠连已小有名气,人们把他和谢灵运的名字连在一起,称为“大小谢”。故谢惠连一入仕,即为司徒彭城王刘义康法曹行参军,世称谢法曹。
大小谢的友谊一直传为文坛佳语,江淹《谢法曹惠连赠别》诗通篇介绍了他俩之间的交往和友谊。“汛滥北湖游,苕亭南楼期”。指谢灵运《南楼望所迟客》和惠连《泛湖归出楼中望月》;“晤言不知罢、从夕至清朝”。“点翰咏新赏,开帙莹所疑”。指日夜教读,相互交流。“今行嶀嵊外,衔思至海滨”。指两人常往来于所居之间。始宁墅在嶀山、嵊山外,即《水经注》所谓“嶀山东北”,而惠连的家在上虞县百官镇北郊,傍曹娥江,邻近海滨,旧称灵惠乡,故将他们两居的所在地称为南楼、北湖或嶀嵊外、海滨。
七第一次归隐诗文编目
刘文帝即位后,立即恢复义真庐陵王封号,并将其灵柩从新安迎还建康,安葬于丹徒(江苏镇江市)。封弟义恭为江夏王,义宣为竟陵王,义季为衡阳王。王弘进位司空,檀道济进号征北将军。这对一手导演宫廷*变的徐傅集团是一个凶兆。元嘉二年()正月,文帝亲览万机,朝事国事皆由钦定。三年()正月,以废杀少帝和庐陵王罪诛徐羡之、傅亮、谢晦。三月征谢灵运为秘书监,颜延之为中书侍郎、王敬弘为尚书仆射,范泰为侍中,国子祭酒。谢灵运再召不出,文帝使范泰致书敦奖,乃赴京就职,结束了第一次隐居生活。
谢灵运归隐始宁墅至元嘉三年()复出的3年中,“岩障千重,莫不备尽,辄为诗咏,以致其意”,可见作诗极多,但留传至今的却为数极少,现辑录如下:
诗:《述祖德二首》并序、《田南树园激流植援》、《南楼中望所迟客》、《从斤竹涧越岭溪行》、《石壁立招提精舍》、《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作离合》、《山家》、《登孤山》
乐府:《会吟行》、《鞠歌行》
文:《与庐陵王义真笺》、《答范光禄书》、《和范光禄祇洹像赞三首》并序(《佛赞》、《菩萨赞》、《缘觉声闻合赞》)、《和从弟惠连无量寿颂》
谢灵运再隐始宁墅一奉诏赴京枉帆新安
元嘉三年()三月,刘文帝征谢灵运为秘书监,再诏不出。又使范泰写信敦奖,方答应赴京任职。京都建康(南京市)至始宁县相距多里,诏书、信札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来去去,已过去了四五个月,谢灵运从始宁墅动身当是盛秋季节了。
秘书监,官三品,下设秘书丞1人,秘书郎4人,是一个编写国史、整理艺文图籍、历朝志史、地方文选的部门,日常工作就编编写写,给皇帝和朝廷各部提供相关资料,没有什么*治权力。这对自认为才高一斗家世显赫宜参权要的谢灵运来说,确是一个不屑一顾的职位。
谢灵运因庐陵王刘义真案的牵连,遭徐、傅集团的打击,复出理应是*治上的一次平反,但文帝没有让谢灵运进入权力中心,故心存不满。所以,他要用刘义真被害的事实来提醒刘文帝,特意精心选择了一条赴京的路线。始宁去京都,应走杭州、湖州、宜兴,谢灵运却绕道富春江而行,要先到刘义真被徙被杀的新安郡(浙江省原淳安县)去看看,然后经安徽、宁国、宣城、丹阳,去丹徒(江苏省镇江市)祭拜刘义真墓,用这种追悼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治立场,希望引起文帝的重视。
谢灵运经新安郡赴京,这是本文提出的一个新问题。多数学者认为,谢灵运的《富春渚》、《初往新安至桐庐口》、《夜发石亭关》、《七里濑》等4首诗是赴永嘉途中所作,故系于永初三年()。但是,只要熟悉浙江的地理和交通情况,都会对这样的看法提出质疑。从始宁县治(嵊州市三界镇)至永嘉(温州市)应走嵊州、东阳、永康、缙云的古道,再从缙云乘船到永嘉,水路里,陆路里,水陆兼行里。如果走曹娥江、杭州湾、富春江、兰溪江,再走经金华至丽水的陆路去温州,全程里,比上述路线多走水路里,而且溯水行舟多里,几乎要多费一倍的行程,所以谢灵运决不会走这条路线。况且,有《东阳溪中答》诗,更能说明他走的就是这条古道。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谢灵运的《初往新安至桐庐口》诗已经说得十分明白,这次行程的目标是“往新安”,而不是去永嘉。新安即新安郡,时辖始新、遂安、海宁、歙、黔五县,跨今浙皖二省,郡治傍新安江,水从歙县来,是富春江的北支流。富春江古称浙江,《水经注》名渐江水,其源有二:南有信安江(今名衢江)于兰溪市与东阳江会,下称兰溪江。北支流即新安江,与兰溪江在建德会合,下称富春江,至杭州名钱塘江,入海称杭州湾。故而,谢灵运去永嘉即使行舟富春江,与新安郡或新安江也是两不相涉的,把《初往新安》等诗系于永嘉途中似属不当。
从这4首诗所表达的内容看,也符合二次复出的心境。
富春渚
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
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淹薄。
溯流触惊急,临圻阻参错。
亮乏伯昏分,险过吕梁壑。
至宜便习,兼山贵止托。
平生协幽期,沦踬困微弱。
久露干禄请,始果远游诺。
宿心渐申写,万事俱零落。
怀抱既昭旷,外物徒龙蠖。
初往新安至桐庐
绤虽凄其,授衣尚未至。
感节良已深,怀古徒役思。
不有千里棹,孰申百代意。
远协尚子心,遥得许生计。
既及冷风善,又即秋水驶。
江山共开旷,云日相照媚。
景夕群物清,对玩咸可喜。
夜发石关亭
随山逾千里,浮溪将十夕。
鸟归息舟楫,星阑命行役。
亭亭晓月映,泠泠朝露滴。
七里濑
羁心积秋晨,晨积展游眺。
孤客伤逝湍,徒旅苦奔峭。
石浅水潺潺,日落山照曜。
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
遭物悼迁斥,存期得要妙。
既秉上皇心,岂屑末代诮!
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
谁谓古今殊,异世可同调。
富春渚指富春江两岸山水。渔浦潭在今杭州市萧山区西南35里钱塘江南岸。定山、赤亭皆在富春县(杭州富阳市)内。石关亭在桐庐县东北20里。七里濑在桐庐上游,古称七里急湍,行舟极险,有严子陵钓台。
“授衣尚未至”,点明赴京时间,在八月下旬。
“久露干禄请”,指征秘书监,再诏不起。贬谪永嘉,无须“干禄请”。请,征、诏之意。又有“又即秋水驶”。久露、又即为二次复出之意。
“始果远游诺”,指范泰致书敦奖方出。诺,应允,答应。不走近道,故意绕道新安,故云远游。
“怀古徒役思”,指途中思念刘义真,但人已作古,思念也是徒劳。
“不有千里棹,孰申百代意”。这次特地绕道新安,是要把义真被废被杀的情况了解清楚,否则,不明不白的怎样向后人交待呢?点明去新安的缘由。
“遭物悼迁斥,存期得要妙”。悼,追悼庐陵王遭人杀害。迁斥:废谪,驱逐。要妙是一种庆幸自己尚能存于世上的心情,欣喜提前从永嘉辞归,像严子陵那样隐居幽谷,才免遭进一步的迫害。也对义真没有接受他的邀请到会稽隐居故而被害感到惋惜。
综观这4首诗的内容,与二次复出的心境相合,与去永嘉时的心境相去甚远。
谢灵运到新安做了些什么,史无记载。离新安后,经宁国、宣城,又枉道云阳,直奔丹阳(江苏镇江市)拜祭庐陵王墓,作《庐陵王墓下作》一篇:
晓月发云阳,落日次朱方。
含凄泛广川,洒泪眺连冈。
眷言怀君子,沉痛结中肠。
道消结愤懑,运开申悲凉。
神期恒若存,德音初不忘。
徂谢易永久,松柏森已行。
延州协心许,楚老惜兰芳。
解剑竟何及,抚坟徒自伤。
平生疑若人,通蔽互相妨。
理感深情恸,定非识所将。
脆促良可哀,夭枉特兼常。
一随往化灭,安用空名扬!
举声泣已洒,长叹不成章。
其诗悲惨凄烈,一气呵成。待入朝见文帝:
文帝问曰:向南行来,何所制作?
灵运对曰:过庐陵王墓下作一篇。(唐李善《文选》注)
显然,谢灵运隐瞒了去新安的情况,以免文帝引起怀疑。
二似官似隐的一年半
谢灵运至建康,住乌衣巷府邸,好友范泰、颜延之登门造访,作《还旧园作见颜范二中书》诗:
辞满岂多秩,谢病不待年。
偶与张邴合,久欲还东山。
圣灵昔回眷,微尚不及宣。
何意冲飙激,烈火纵炎烟。
焚玉发昆峰,馀燎遂见迁。
投沙理既迫,如邛愿亦愆。
长与欢爱别,永绝平生缘。
浮舟千仞壑,总辔万寻巅。
流沫不足险,石林岂为艰!
闽中安可处,日夜念归旋。
事踬两如直,心惬三避贤。
托身青云上,栖岩挹飞泉。
盛明荡氛昏,贞休康屯邅。
殊方咸成货,微物豫采甄。
感深操不固,质弱易扳缠。
曾是反昔园,语往实款然。
曩基即先筑,故池不更穿。
果木有旧行,壤石无远延。
虽非休憩地,聊取永日闲。
卫生自有经,息阴谢所牵。
夫子照情素,探怀授往篇。
时颜延之(~)为中书侍郎,范泰(~)为左光禄大夫、国子祭酒,领江夏王师,进位侍中,故云二中书。旧园,谢灵运乌衣巷府第,因从始宁而来,故云返昔园。谢灵运15岁离始宁至京都,户籍由朝廷掌管,始宁为客居地,故曰“还都”。而今,他的户口已迁至会稽地方户籍,不再是京都户口,故云“曾是返昔园”。颜延之作《和谢监灵运》一篇,诗中也讲到他在京都的旧居:“去国还故里,幽门树蓬藜。采茨葺昔宇,翦棘开旧畦。”他并非豪门,居室简陋,不像谢灵运的旧园:“曩基即先筑,故池不更穿。果木有旧行,壤石无远延。”不仅有精致的楼宇,还有池塘、树林、果园,曲径通幽,为一所园林式的别墅。
谢灵运掌秘书监,文帝命他撰《晋书》,仅初立条目三十六卷,无心作就。《宋书》本传云:
灵运意不平,多称疾不朝直。穿池植援,种竹树堇,驱课公役,无复期度。
文帝愿谅他,迁就他,调到身边为侍中。
侍中,四人。掌奏事,直侍左右,应对献替。法驾出,则正直一人负玺陪乘。殿内门下众事皆掌之。(《宋书·职官》)
侍中官三品。这个职务很重要,往往为许多人所羡慕,可以说是入主内阁的一个跳台。王敬弘这时也是侍中,范泰进位侍中,是临时性的,这时文帝身边的近臣大多是与谢灵运志同道合的友好,但他仍然不满,因为文帝只把他当作文化人,不以*治相许:
寻迁侍中,日夕引见,赏遇甚厚。灵运诗书皆兼独绝,每文竟,手自定之,文帝称为二宝。既自以名辈,才能应参时*。初被召,便以此自许。既至,文帝唯以文义见接。每侍上宴,谈赏而已。(《宋书》本传)
元嘉四年()二月,文帝“行幸丹徒,谒京陵”,谢灵运随侍,作《从游京口北固应诏》诗,可以看出他的消极情绪:
玉玺戒诚信,黄屋示崇高。
事为名教用,道以神理超。
昔闻汾水游,今见尘外镳。
鸣笳发春渚,税銮登山椒。
张组眺倒景,列筵瞩归潮。
远岩映兰薄,白日丽江皋。
原隰荑绿柳,墟囿散红桃。
皇心美阳泽,万象咸光昭。
顾己枉维絷,抚志惭场苗。
工拙各所宜,终以反林巢。
曾是萦旧想,览物奏长谣。
当着文帝的面直叙“枉维絷”、“反林巢”,竟直言不讳的发泄不满情绪。他还消极怠工,常私自出城远游,甚至旬月不回,既无表闻,又不请急。作《君子有所思行》:“总驾越钟陵,还顾望京畿。踯躅周名都,游目眷望归”。文帝不愿伤害他,故“讽旨令自解”。“灵运乃上表陈疾,上赐假东归。”(《宋书》本传)就这样,谢灵运写了一纸病假报告,文帝御批后,就结束这一年半似官非官、似隐非隐的生活。临行,遗下一份《劝伐河北书》,表白自己有继承祖父谢玄北伐的愿望,希望国家能够统一,但仅存一纸空话。然书尾衷肠,读来倒也动人:
……臣卑贱侧陋,窜景岩穴,实仰希太平之道,倾睹岱宗之封,虽乏相如之笔,庶免史谈之愤,以此谢病京师,万无恨矣。久欲上陈,惧在触,蒙赐恩假,暂违禁省,消渴十年,常虑朝露,抱此愚志,昧死以闻。
三再次归隐结交昙隆
元嘉五年(),春明时节,谢灵运踏上了第二次归隐始宁墅的归途,途中作《入东道路》:
整驾辞金门,命旅惟诘朝。
怀居顾归云,指途溯行飙。
属值清明节,荣华感和韶。
陵隰繁绿杞,墟囿粲红桃。
翬方雊,纤纤麦垂苗。
隐轸邑里密,缅邈江海辽。
满目皆古事,心赏贵所高。
鲁连谢千金,延州权去朝。
行路既经见,愿言寄吟谣。
表示今后不管请我做什么官,都要像鲁仲连那样“谢千金”,像季札那样“权去朝”。永不为官的决心,吟诗为证。
回始宁墅不久,即被免官:
灵运既东还,而游娱宴集,以夜续昼,复为御史中丞傅隆新奏,坐以免官。是岁,元嘉五年。(《宋书》本传)
免官是意料中事,唐徐坚《初学记》卷二十《假第六》引《晋起居注》:“晋武太康元年诏:大臣疾病,假满三月,解职。”
这次回始宁,没有第一次那么轰动。许多好友,走的走,死的死,知音难觅。王敬弘、戴颙、阮万龄出外为官。何长瑜、荀雍、羊璇之早已离开会稽。王弘之已去世。孔淳之因屡诏不起逃于上虞山中。族弟惠连则父丧丁忧未阕,不能远游,不能娱乐。但谢灵运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这时,一个人闯进了他的生活,这就是庐山高僧释昙隆:
上虞徐山先有昙隆道人,少善席上,晚勿苦节过人,亦为灵运所重,尝共游嶀嵊。(《高僧传》卷七《释僧镜》)
上虞徐山实为始宁县徐支江精舍,原昙隆居此。后来,元嘉十一年()释焦镜为会稽法师,在此主持佛事,其《后出杂心序》云:“于会稽始宁山徐支江精舍撰”。
关于昙隆的生平,还是先来读读谢灵运的《昙隆法师诔》并序:
夫协理置论,百家未见其是。因心自了,一己不患其踬,而终莫相辩。我若咸叹翻沦,得拔竟知于谁?冀行迹立,则善恶靡征;欲声名传,则薰莸同歇。然意非身之所挫,期出命之所限者,目所亲觌,见之若人矣。慧心朗识,发于髫辫。生自禀华,家赢金帛。加以巧乘骑,解丝竹,沫绝景于康衢,弄弦管于华肆者,非徒经旬涉朔,弥历年稔而已。谅赵李之咸阳,程郑之临邛矣。既而永夜独悟,中饮兴叹曰:悲夫!欣厌迭来,终归忧苦,不杜其根,于何超绝?且三界回沉,诸天倏瞬。况齐景牛山,赵武企阴。催促节物,逼迫霜露。推此愿言,伊何能久!慨然有摈落荣华,兼济物我之志。母氏矜其心,姊弟伸其操,遂相许诺,出家求道。一身既然,阖门离世,妻子长绝,欢娱永谢,岂唯向之靡乐,判之盛年,终古恩爱,于今仳别矣。旅舟南溯,投景庐岳。一登石门香炉峰,六年不下岭。僧众不堪其操,法师不改其节。援物之念,不以幽居自抗;同学婴疾,振锡万里相救。余时谢病东山,承风遥羡;岂望人期,颇以山招。法师至止,鄙人荣役。前诗叙粗已记之,故不重烦。及中间反山,成说款尽,遂获接栋重崖,俱挹回涧。茹芝术而共饵,披法言而同卷者,再历寒暑。非直山阳(按:山阴)靡喜愠之容,令尹一进已之色。实明悟幽微,祛涤近滞,荡吝澡垢,日忘其疾。庶白首同居,而乖离无象。信顺莫归,征集何缘?晚节罹衅,远见参寻。至止阻阔,音尘殆绝。值暑遘疾,未旬即化,诚存亡命也。此行颇实有由,承凶感痛,实百常情。纸墨几时,非以斯名。盖钦志节,追深平生,自不能默已,故投怀援笔。其辞曰:
仰寻形识,俯探理类。采声知律,拔茅睹汇。物以灵异,人以智贵。即是神明,观鉴意谓。爰初在稚,慧心夙察。吐吸芳华,怀抱日月。如彼兰苑,风过气越;如彼天倪,云披光发。求名约身,规操束己。倘或愚世,曾未近似。生以意泰,意管生理。孰是欢慰?程郑赵李。家畜金缯,才练艺技。骧首挥霍,繁弦绮靡。酒娱调促,意妍服侈。朝迫景曛,夕忌星徙。悠悠白日,凄凄良夜。年往欢流,厌来情舍。苦乐环回,终卒代谢。弃而更适,生速名借。谁能易夺?何术推移?精粗浑济,善恶参差。即心有限,在理莫规。试核众肆,庶获所窥。道家踬近,群流缺远。假名恒谁?傍义岂反?独有兼忘,因心则善。伤物沉迷,羡彼驱遣。变服京师,振锡庐顶。长别荣冀,永息幽岭。舍华袭素,去繁就省。人苦其难,子取其静。昏之视明,即愚成绝。智之秉情,对理斯涅。吝既弗祛,滞亦安拔?子之矜之,为尔苦节。节苦在己,利贞存彼。以明暗逝,以慈累徙。欲以援物,先宜济此。发轸情违,终然理是。梁鸿携妻,荷见子。鸡黍接人,行歌通己。于世曰高,于道殊鄙。始见法师,独绝神理。形寿易尽,然诺难判。乘心即化,弃身靡叹。怀道弥厉,景命已晏。矜物辞山,终息旅馆。呜呼哀哉!*气随之,延陵已了。鸢蝼同施,漆园所晓。委骸空野,岂异岂矫。幸有遗馀,聊给虫鸟。呜呼哀哉!缅念生平,同幽共深。相率经始,偕是登临。开石通涧,剔柯疏林。远眺重叠,近瞩岖嵚。事寡地闲,寻微探赜。何句不研,奚疑弗析。帙舒轴卷,藏拔纸襞。问来答往,俾日馀夕。沮溺耦耕,夷齐共薇。迹同心欢,事异意违。承疾怀灼,闻凶懑悲。孰云不痛,零泪沾衣。呜呼哀哉!行久节移,地边气改。终秋中冬,逾桂投海。永念伊人,思深怀倍。俯谢常人,仰愧无待。呜呼哀哉!
从“变服京师,振锡庐顶”来看,昙隆家居京都建康。从小信佛,家境富豪,爱远游,善骑射,好丝竹,懂音律,优游于衢巷和著名的娱乐场所,京城享有盛名,过着十分奢侈放诞的生活。后幡然醒悟,遁入空门,辞别母亲、姐弟、妻子,溯舟南下,投奔庐山,于石门香炉峰六年不下岭。其人品格高尚,不惜振锡万里,治病救人。元嘉五年()初夏,谢灵运“谢病东山”,邀其从始宁徐支山精舍至石壁精舍主持冬夏二季九十日斋事,与之结为深交。元嘉七年()夏斋毕,回庐山辞行,途经山阴(今绍兴市),为县令治病,使其康复。不幸于途中遘疾,未旬即化,时为暑夏。十一月,谢灵运知其死讯,遂作诔悼念。
诔辞中,谢灵运详细叙述了和昙隆二年共同生活的情况。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一起登临群山,一起研读佛经,一起舒卷作诗,一起开畦艺蔬,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四冬夏九十日斋的盛况
东晋南北朝时期,是会稽佛业新兴和繁荣时期。尤其与始宁县相邻的剡县,著名的高僧支遁、竺道潜、帛道猷、竺法友、竺法汰、竺道壹、竺法济、于法兰等或居或游于沃洲。又有郗超、戴逵、谢敷、阮裕、王羲之、许询、蔡子叔等名士居剡,白居易谓之十八高僧十八名士,使沃洲成为与京都、庐山相鼎足的一个佛教中心。郗超还作过《东山僧传》,可惜已迭。南朝初,实相派嫡传弟子释昙济住沃洲孟塘山,对沃洲佛教进行搜集和系统的理论研究,作《六家七宗论》,其中五家六宗的创始人或卒葬于剡,或久居于剡。《高僧传·竺道潜》载:“剡东有竺法济,作《高逸沙门传》”。谢敷作《三识论》,先与支遁、戴逵往复答问。齐、梁至隋,建大佛寺、国庆寺,开创佛教天台宗。据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的陈百刚《六朝剡东文化》记载,从东晋至南朝宋期间,剡县佛寺达20余所。
谢灵运的石壁精舍除请僧人讲经外,每年冬夏二季举办九十日斋,场面非常热闹,《山居赋》记其事:
安居二时,冬夏三月。远僧有来,近众无阙。法鼓朗响,颂偈清发。散华霏蕤,流香飞越。析旷劫之微言,说像法之遗旨。乘此心之一豪,济彼生之万理。启善趣于南倡,归清畅于北机。非独惬于予情,谅佥感于君子。山中兮清寂,群纷兮自绝。周听兮匪多,得理兮俱悦。寒风兮搔屑,面阳兮常热。炎光兮隆炽,对阴兮霜雪。愒曾台兮陟云根,坐涧下兮越风穴。在兹诚而谐赏,传古今之不灭。众僧冬夏二时坐,谓之安居,辄九十日。众远近聚萃。法鼓、颂偈、华、香四种,是斋讲之事。析说是斋讲之议。乘此之心,可济彼之生。南倡者都讲,北机者法师。山中静寂,实是讲说之处。兼有林木,可随寒暑,恒得清和,以为适也。
安居,焚文术语,又称作“雨安居”,“夏安居”。僧人安居时,禁止外出。又叫夏坐或坐夏,一般从农历四月十五日至七月十五日间举行。冬坐亦如此。石壁精舍的安居为冬夏二时,斋事活动非常专业,包括两个内容:一是由法师讲经。法师坐在讲堂上,面南,称为北机。众人对着法师坐,称为都讲。法师讲究一义,众人可以提问,或予以相辩,称为发难。由法师一一作答,称为析说。二是举斋。经堂里点上香火,众人跟法师走斋步,法师走在前面,一边笃鼓,一边唸。众人手持纸花,跟着走,跟着唸,称为颂偈。偈,焚文偈陀,即佛经中的唱词。《山居赋》如此详细的记录斋事形式,汤用彤《魏晋南北朝佛教史》全节照录,并给予很高评价。佛寺斋讲析说,确像谢灵运所说的那样,“在兹诚而谐赏,传古今之不灭”。
五建石门楼哀悼昙隆
《昙隆法师诔》还提供了一个讯息:“及中间反山,成说款尽,遂获接栋重崖,俱挹回涧”。意思是说,等到昙隆从庐山辞行回来时,可以住到新造的一栋房子里了,两人就可以牵手山涧,“茹芝术而共饵,披法言而同卷”,在一起逍遥自在的生活了。石壁精舍是佛寺建筑,有经台、讲堂、禅室、僧房,但“招提谓僧不能长住者,可持作坐处也。”所以谢灵运要在石壁精舍旁边另建一幢新房,供昙隆和法流等僧人能长久的居住。这幢新房就是石门楼。石壁精舍门前就是石门山,谢灵运与昙隆曾同游石门瀑布,故此居以石门命名。谢灵运为了悼念昙隆,作《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修竹茂林》诗:
跻险筑幽居,披云卧石门。
苔滑谁能步,葛弱岂可扪。
袅袅秋风过,萋萋春草繁。
美人游不还,佳期何由敦?
芳尘凝瑶席,清醑满金樽。
洞庭空波澜,桂枝徒攀翻。
结念属霄汉,孤景莫与谖。
俯濯石下潭,仰看条上猿。
早闻夕飙急,晚见朝日暾。
崖倾光难留,林深响易奔。
感往虑有复,理来情无存。
庶持乘日车,得以慰营*。
匪为众人说,冀与智者论。
诗借用屈原《九歌·湘夫人》喻“美人游不还”。又用“光难留”、“响易奔”等自然现象追悼昙隆不归。尤其是“庶持乘日车,得以慰营*”二句,其情真切动人,说明友人丧于很远的地方。营*有亡命旅途之意,故诗中追悼的“美人”,就是昙隆。《昙隆法师诔》中“前诗粗叙已记之”,即指此诗。
六筑路剡溪开拓山水旅游
谢灵运出生后,第一次睁开双眼看到的就是锦秀如画的剡溪山水。他是喝剡溪水长大的。剡溪于他,血肉相连,不可二分。束发时,他耿介山水,归隐后,三好四友,穷登不止。剡溪培育了他与“山水,性之所适”的本性。他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用大量山水诗纪实祖国大好河山的诗人,因此,也有人说他是我国第一位山水旅游家,或文人旅游家,对旅游业有开拓性的贡献。这种说法决非虚言,谢灵运对旅游业的贡献主要表现在如下方面:
一、他酷爱旅游,所到之处,必履幽境。剡溪、永嘉、富春江、长江、庐山,所游之处,辄为诗文。在京城,“出郭游行”或一日百六七十里,经旬不归(《宋书》本传)。在始宁,他喜欢群游,“与隐士王弘之,孔淳之等放纵为娱”。(同上)“与族弟惠连、东海何长瑜、颖川荀雍、泰山羊璇之,以文章赏会,共为山泽之友”。(同上)即使流放广州,仍一路诗赋,抒发情怀。
二、他开创山水诗派,自觉的把大自然美丽景色作为创作对象,用大量的山水诗和文学作品来实践自己的文学主张。隋、唐《经籍志》云:“宋侍中张敷、袁淑补《谢灵运诗集》一百卷”。而今仅存百之一二。他的山水诗,在剡溪、永嘉、富春江等地皆为开山之作,对这些地区的旅游文化产生深远的影响。
三、他提倡旅游,认为游览山水,能扬弃名利,贤于清旷,陶冶情操,达到爱国爱民的崇高境界,故在《游名山志》序中提出了“衣食,生之所资;山水,性之所适”的新山水观:
夫衣食,生之所资;山水,性之所适。今滞所资之累,拥其所适之性耳。俗议多云,欢足本在华堂,枕岩潄流者乏于大志,故保其枯槁。余谓不然,君子有爱物之情,有救物之能,横流之弊,非才不治,故有屈己以济彼。岂以名利之场,贤于清旷之域耶!语万乘则鼎湖有纵辔,论储贰则嵩山有绝控。又陶朱高揖越相,留侯愿辞汉傅。推此而言,可以明矣。
剡溪素为避地之乡,隐逸咸集,自古便有性爱山水的群众基础。如戴逵《闲游赞》认为,山水能使人“涤除机心,容养淳淑”。认为“淳朴之心,静一之性,咸得就山泽”。“故遂求方外之美”。闲游,乘闲旅游也。由此可见,是剡溪孕育了谢灵运的旅游思想。
四、制作登山屐、曲柄笠,开旅游用品之先河。这些用品虽然没有留传下来,但传为佳话。孔淳之讥笑他戴曲柄笠,问他是不是忘不掉古代那个怕影子的人。谢灵运不以为然,优闲巧对,一时传为美谈。这个故事被收录在《世说新语》中:
谢灵运好戴曲柄笠,孔隐士谓曰:“卿欲希心高远,何不能遗曲盖之貌?”谢答曰:“将不畏影者未能忘怀。”
五、特别应该提出的是,他亲自修筑了一条长达里的旅游道路:
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徐知是灵运乃安。又要琇更进,琇不肯,灵运赠琇诗曰:“邦君难地崄,旅客易山行。”(《宋书》本传)
这条路从始宁南山,经剡县,至临海郡天台山,长约里,动用数百人,是一项规模很大的社会公益事业。筑路的理由是“邦君难地崄”,筑路的目的也很明确:“旅客易山行。”这条路就是现在人们正在热衷研究的“剡溪是唐诗之路”,即浙东古代的一条旅游线。谢灵运修筑的就是这条旅游线中景色最精采的一段。
下面就谢灵运筑路的问题展开一些探讨。
始宁南山,即今嵊州市仙岩镇嶀山,属会稽山脉,列于剡溪西侧,孤峰直上,高米。山临溪多绝壁,沿溪无通路。石壁精舍在嶀山西南,始宁墅在嶀山东北,故《山居赋》云:“南北两居,水通陆阻”。往来要“出谷”、“入舟”方能通达。为了改变这种情况,谢灵运筑路以嶀山为起点,盘垣于山腰和溪谷间,至石壁精舍的出谷处强中(今仙岩镇强口村),路长20里,属始宁县地界。
经强中沿溪向南,过石门山东麓,进入剡县(今嵊州市和新昌县),过大禹治水遗馒化石的禹粮岭、沙园村、里坂村、漩泽村,越明心岭,入剡县城,此段为矮丘地形,长20里。
出剡县城,沿新昌江南行,过新昌县城至拔茅村,即达天台山脉的天姥岭北麓,这段为剡中盆地平原区,长40里。
从拔茅村入天姥山东谷,即新昌江上游石桥溪,经长诏、高峰、入天台县石桥,至梄溪,为山谷中的崎岖鸟道,长50里。过石桥便入临海郡界,即为郡守王琇阻止,故谢灵运筑路以嶀山为起点,以石桥为终点,全长里。
谢灵运第一次归隐时,曾游天姥山,亲历道路的艰险,故生筑路之念,以方便旅客。在《山居赋》“远南”节自注中,可以找到与筑路相关的记载:
嶀嵊与分界,去山八十里,故曰远南。前岭鸟道,正当五十里,高左右所无。此诸山并见图讳,神仙所居。往来要径石桥,过梄溪,人迹之艰,不复过此也。
那时,嶀山属始宁县,嵊山属剡县,两山峡江相峙,为两县之分界。嶀嵊南,与之相对的是天台山,两山间为剡中盆地,所谓“去山八十里”,即指嶀嵊至天台山北麓拔茅一带的距离。前岭即天台山,鸟道指新昌江上游从拔茅去石桥的山间小道,其长“正当五十里”。这个山谷是新昌江的主流发源地,割切最深,东是天台山主峰华顶山,西是天姥山,故云“高左右所无”。《山居赋》所谓“八十里”、“五十里”,当是民间所说的习惯里程,百姓都知道某地至某地为几里,如今嵊州城至始宁县治三界镇俗称50里,嵊州城至新昌城称40里,新昌至拔茅10里,所以谢灵运所说的里程里,至今仍和民间说法相符。
石桥是天台山风景区中最著名的一个景点。据《水经注》载:
石桥,广八丈,高四丈,下有石井,口径七尺,桥上有方石,长七尺,广一丈二,桥头有磐石,可容二十人坐。溪水两旁悉高山,山有石壁二十许丈,溪中相攻,赑响外发,未至桥数里,便闻其声。
石桥即石梁飞瀑,有一条花冈岩石梁横空高架于两山间,梁长7米,厚2米,面不足尺。梁悬空10余米,飞瀑从梁下过,水势雄发,漩为碧泓潭,自古就有“冰雪三千丈,风雷十二时”之说。
石梁系天工造就。天台山中腰海拔~米间,有花冈岩侵入带,夹生于一般火山岩中,经过千百万年的流水冲蚀和风化作用,质地松软的岩层渐渐剥落消失,留下坚固的花冈岩,故形成石梁飞瀑、铜漏滴壶、双阙琼台、万马渡等奇异景观。
梄溪在天台山南,与石桥水背向而流。东晋时,经石桥、梄溪是上虞、始宁、剡县入临海郡的一条古道。那时,文冠一时的临海郡章安县令孙绰游天台山,作《天台山赋》云:
济梄溪而直进,落五界而征迅。跨穹隆之悬磴,临万丈之绝冥。
梄溪在华顶山南,天台县东,今名螺溪。五界指临海郡八县中地处天台山脉的临海、章安、始丰、永宁、宁海五县。悬磴即石桥,时已有僧庐,即今上方广寺。孙绰游山,济梄溪,跨石桥,与《山居赋》所说相同。《天台山赋》言其路之艰曰:
其路幽迥:或倒景于重冥,或匿峰于千岭。始经魑魅之涂,卒践无人之境。举世罕能登陟,王者莫由禋祀。
《山居赋》“人迹之艰,莫过于此”。与其如出一辙。
拔茅通石梁飞瀑的这条路,《山居赋》称鸟道五十里,南北朝至初唐游客仍走此路。《舆地志》曰:“剡东百里有石桥,里人传旧路自石荀入天姥”。隋李巨仁《登名山行》:“云开金阙响,雾起石梁遥。翠微横鸟路,珠涧入星桥。”刘斌《咏山诗》:“石梁高鸟路,瀑水近天河”。宋之问诗“待入天台寺,看余渡石桥。”
谢灵运筑路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旅游,故修通去石桥之路,自然在情理之中。那时,从剡县入天台还有一条古道,即今国道线,是从天姥山西谷而入,过会墅岭达天台县城,是一条早已有之的驿道,今人称此道为“谢公道”,恐有待商榷。年6日,绍兴市旅游局考察了从新昌县城经长诏水库、黄坛村,入天台石梁飞瀑,游华顶峰、国庆寺这条谢灵运开辟的旅游线,如今已可通车,谢灵运筑路之愿终于为后人所继承。这条旅游线路才是真正的谢公道。
为了纪念谢灵运筑路,后人在天姥山建东山寺,以资纪念。据明成化《新昌县志》载:
东山寺,有谢灵运像。裸体而行,须长及地,足著木屐,手执一卷,惟一布巾蔽前耳!
立像非常浪漫,其造型可能取材于《南史·谢灵运》传:
与王弘之诸人,出千秋亭饮酒,裸身大呼。深不堪,遣信相闻,灵运怒曰:“身自大呼,何关痴人事。”
这样的庙在上虞较多,也叫东山寺,或叫三谢庙。庙中有三像:一位是官冕唐皇的宰相谢安,一位是威武雄壮的将军谢玄,还有一位就是赤身裸体的谢灵运。裸身为貌不恭,《宋书·五行》曰:“貌不恭,谓之不肃。”不肃有坐诛之咎,后谢灵运果被诛,所以只能塑裸身像。自古以来,会稽人对谢灵运多有微词,裸身像便是一例。
七悽悽寂莫心
元嘉七年()仲春,谢惠连离上虞去京都,任司徒彭城王刘义康法曹参军。临行前,谢灵运到上虞惠连家送行。“哲兄感仳别,相送越垌林。饮饯野亭馆,分袂澄湖阴。”(谢惠连《西陵遇风献康乐》)这是从惠连家到曹娥江船埠的路程。“昨发浦阳汭,今宿浙江湄”(同上)。东晋南北朝时,曹娥江叫上虞江,《水经注》则称浦阳江。浦阳汭即江边野亭馆,位于曹娥江和肖绍运河的交接处。惠连行舟一日,至西陵,古萧山钱塘江渡口,由此渡船入杭州,遇风不得渡,作诗寄谢灵运,诉说离情。谢灵运以诗相酬:
酬从弟惠连
寝瘵谢人徒,灭迹入云峰。
岩壑寓耳目,欢爱隔音容。
永绝赏心望,长怀莫与同。
末路值令弟,开颜披心胸。
心胸既云披,意得咸在斯。
凌涧寻我室,散帙问所知。
夕虑晓月流,朝忌曛日驰。
悟对无厌歇,聚散成分离。
分离别西川,回景归东山。
别时悲已甚,别后情更延。
倾想迟嘉音,果枉济江篇。
辛勤风波事,款曲洲渚言。
洲渚既淹时,风波子行迟。
务协华京想,讵存空谷期。
犹复惠来章,只足搅余思。
倘若果归言,共陶暮春时。
暮春虽未交,仲春善游遨。
山桃发红萼,野蕨渐紫苞。
鸣嘤已悦豫,幽居犹郁陶。
梦寐伫归舟,释我吝与劳。
诗分五章,每章八句,与惠连诗同,但每章首尾同词连属,似高山流水,一气呵成。第二章写两人朝夕相处,你问我答,交谈无时的深厚情谊,表述了大小谢间的一段佳话。
谢惠连离去,昙隆园寂,谢灵运觉得越来越孤独。人到寂寞时,容易触发以往的伤心事,遂作《拟魏太子邺中集八首》并序:
建安末,余时在邺宫,朝游夕燕,究欢愉之极。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今昆弟友朋,二三诸彦,共尽之矣。古来此娱,书籍未见。何者?楚襄王时有宋玉、唐、景,梁孝王时有邹、枚、严、马,游者美矣,而其主不文。汉武帝徐乐诸才,备应对之能,而雄猜多忌,岂获晤言之适!不诬方将,庶必贤于今日尔。岁月如流,零落将尽,撰文怀人,感往增怆!
八首即:《魏太子》、《王粲》并序、《陈琳》并序、《徐幹》并序、《刘桢》并序、《应玚》并序、《阮瑀》并序、《平原侯植》并序。
魏太子曹丕,字子桓,曹操次子,东汉建安二十二年()立为太子,二十五年()曹操死,嗣汉丞相,魏王,十月灭汉称帝,国号魏,年号黄初,都洛阳。一生酷爱文学。其余七人,史称“建安七子”,中国诗歌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曹植为谢灵运所崇拜。有人问天下才如何分,答曰,天下才一石,植得八斗,吾得一斗,余一斗天下共分之。其五言诗亦源出曹植。这八首拟人之作,不仅是在歌颂古人的文学成就,而且同感自身的遭遇,借汉武帝“雄猜多忌”,埋怨刘文帝轻视他的“应对之能”,深感怀才不遇,有异代同悲之叹。
历史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曹丕《与吴质书》中的一段话,和谢灵运此时此境的心情是多么的相契:
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平原侯植》末四句:“中山不知醉,饮德方觉饱。愿以黄发期,养生念将老。”据清吴淇《选诗定论》和吴汝纶《古诗钞》以为借喻刘义真。读谢灵运《与庐陵王义真笺》,确有劝义真来会稽隐居之意,故以《诗·大雅·既醉》“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希与义真能够自由自在的一起生活,同养共老。
八作《山居赋》自注其事
《山居赋》全文多字,分序、赋、注三部分。赋分47节,每节赋的后面都加注,对赋的内容给予说明和补充。如果把赋归为纪实文学一类,那末注则是志史资料。因此,《山居赋》不仅是一篇纪实性的山水文学,更主要的,它是一篇士族庄园的历史资料,或者说,《山居赋》并自注就是一卷始宁庄园志。谢灵运对后人读《山居赋》也有这样的希望,他写道:
扬子云云:“诗人之赋丽以则。”文体宜兼,以成其美。今所赋既非京都宫观游猎声色之盛,而叙山野草木水石谷稼之事。才乏昔人,心放俗外,咏于文则可勉而就之,求丽,邈以远矣。览者废张、左之艳辞,寻台、皓之深意,去饰取素,傥值其心耳。意实言表,而书不尽,遗迹索意,托之有赏。
不要追求艳词丽以则,应去饰取素索其实。他的主要目的是要用文字的记载,把一个活生生的始宁庄园传给后人。年中华书局《宋书》出版说明云:“卷六十七《谢灵运传》载谢灵运《山居赋》全文,提供了大地主庄园的材料”。重点指出了《山居赋》的性质及其史料价值。自汉、魏、两晋以来,《山居赋》是唯一一部留传至今的详细记录士族庄园的宝贵史料,这是谢灵运遗给后人的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
把赋和注接合在一起,始于庾阐《扬都赋》。人们对这种创作形式感到新鲜,所以,《扬都赋》经庾亮的大力推崇,在社会上广为传抄,造成了“都下因此纸贵”的盛况。谢灵运认为:“文体宜兼,以成其美”。故仿效《扬都赋》的体例。但也有不同看法,谢安就认为赋注合一,不免“屋下架屋”,不必照此效仿。
《十驾斋养新录》云:“谢康乐《山居赋》有注,殆取仲初之例乎。”(引自4年中华书局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谢灵运不仅《山居赋》自注学庾阐《扬都赋》体例,而且庾阐的诗对谢灵运也不无影响。庾阐是谢灵运前辈中描写山水内容最多的一位诗人,其《三月三日临曲水诗》、《三月三日诗》、《观石鼓诗》、《登楚山诗》、《衡山诗》、《江东遇风诗》、《采药诗》、《游仙诗十首》,纪山水之多前人无可相比。其每诗开头二句,纪实所游地点、时间、历程,更为谢灵运所仿效。
关于《山居赋》的创作过程和完稿时间,有必要作一点说明。
首先,《山居赋》经历了一个资料积累的过程,几乎贯穿于谢灵运二次归隐的全过程。在游历中,他积累素材,如《文选》李善注《入华子冈》的《山居图》,《水经注》所说的《山居记》,以及《游名山志》中的许多内容,可视为其亲历各地中的随笔,成为《山居赋》近界、远界的地理素材。后人收于《游名山志》的湖、石壁精舍、临江楼、南门楼、石门山、石门涧、强中、嵊尖、桂林等,都是始宁墅的楼房和附近相关的山水,很可能是《山居记》的手稿。
《山居赋》创作始于元嘉五年()。赋云:
谢子卧疾山顶,览古人遗书,与其意合,悠然而笑曰:“夫道可重,故物为轻;理宜存,故事斯忘。古今不能革,质文咸其常。
卧疾山顶即元嘉五年春明告病假归至被免官其间,读古人书与其意合,遂生作赋之念。
《山居赋》的完稿时间,可从《山居赋》和《昙隆法师诔》中寻找依据。昙隆于谢灵运“谢病东山”时到石壁精舍主持斋事,时在元嘉五年()夏,“再历寒暑”后去庐山辞行,死于途中,时在元嘉七年()夏,“终秋中冬”得死讯后,《山居赋》已记其事,可见成稿于昙隆死后。又《山居赋》“爱暨山栖,弥历年纪”。一纪十二年,弥历指很久,只少在六年以上,此亦可资佐证。又《山居赋》曰“怀秋成章,含笑奏理”。据上述所陈,《山居赋》成稿于元嘉八年秋。
九第二次归隐诗文编目
诗:《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发归濑三瀑布望两溪》、《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修竹茂林》、《石门岩上宿》、《登石门最高顶》、《酬从弟惠连》、《答谢惠连》、《拟魏太子邺中集八首》并序:《魏太子》、《王粲》并序、《陈琳》并序、《徐干》并序、《刘桢》并序、《应玚》并序、《阮瑀》并序、《平原侯植》并序、《山家》、《岁暮》
赋:《逸民赋》、《入道至人赋》、《山居赋》序并注
文:《维摩诘经十譬赞八首》:《聚沫泡合》、《焰》、《巴蕉》、《幻》、《梦》、《影响合》、《浮云》、《电》,《游名山志》并序(湖、石壁精舍、临江楼、南门楼、石门山、石门涧、斤竹涧、神子溪、桂林、强中、尖、天姥山、华子冈)、《昙隆法师诔》
谢灵运的不归路
一含恨离故乡
元嘉八年()闰六月,刘文帝颁《垦田诏》,命郡县“咸使肆力,地无遗利,耕蚕树艺,各尽其力。若有力田殊众,岁竟条名列上。”谢灵运积极响应,求会稽回踵湖、始宁休崲湖为田,刘文帝御批州郡履行,但会稽太守孟坚执不与。求田未成,谢灵运和孟的关系进一步恶化:
会稽东郭有回踵湖,灵运求决以为田,太祖令州郡履行。此湖去郭近,水物所出,百姓惜之,坚执不与。灵运既不得回踵,又求始宁岯崲湖为田,又固执。灵运谓非存利民,正虑决湖多害生命,言论毁伤之,与遂构仇隙。因灵运横恣,百姓惊扰,乃表其异志,发兵自防,露板上言。灵运驰出京都,诣阙上表。(《宋书》本传)
将湖沼地改造成为良田,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是社会进步的表现。浙江杭、嘉、湖、宁、绍平原的大部份土地,原本都是湖沼地,人民赖以养禽捕鱼,经过一代一代人的改造,逐渐成为肥沃的良田,生活得以提高,人口得以繁延。《宋书·孔季恭传》曰:“山阴县土境褊狭,民多田少,丹阳尹孔灵符表徙无资之家于馀姚、鄞、三县界,垦起湖田,上使公卿博议。众对立,上违议,从其徙民,并成良业”。朝野对决湖为田确有争议而文帝力排总议,诏垦湖田,谢灵运是个积极的响应者。故孟以“水物所出,百姓惜之”为由阻碍谢灵运决湖为田,是为借口而已。谢灵运指责他害怕伤害鱼蝦,因杀生而不能入道成佛,实为一己之利,故以言论毁伤,使两人之间的矛盾不断恶化。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方面上疏刘文帝,告谢灵运有异志,图谋造反,要求治其罪,一方面在郡治山阴(绍兴市)采取异乎寻常的军事行动,调兵遣将,做出防犯谢灵运兴兵反叛的样子,把两人之间的怨结,推向不可调和的极端。
其实,谢灵运和孟之间的仇隙由来已久。早年他在会稽城郭千秋亭与王弘之等人饮酒,酩酊中裸身狂发,孟以信相劝,他非但不听,反骂孟是“痴人”,多管闲事。又一次,和孟一起谈论佛经,两人可能对顿悟和渐悟问题认识不一,谢灵运竟当面讽刺说:“得道应须慧业丈人,生天当在灵运前,得道必在灵运后”。《南史》本传)说孟死也入不了道。谢灵运的狂,到了使人不能忍受的地步。但他还是不以为然,无心设防。后人批评他才有余而识不足,于此可见一斑。孟是孟昶之弟,兄弟两个是美男子,性谦和,社会上很有些名气,《宋书·何尚之传》附其简历云:
孟,字彦重,平易安丘人。兄昶贵盛,不受征辟。昶死后,起家为东阳太守,遂历吴郡、会稽、丹阳三郡,侍中,太子詹事,复为会稽太守,卒官,赠左光禄大夫。子劭,尚太祖第十六女南郡公主,女适彭城王义康。
他不仅出身贵胄,而且还是一位皇亲国戚。他要借刘文帝和彭城王来整治谢灵运,并且把疏状直接送他看,大有明人不做暗事,与之公开摊牌的架势。
谢灵运性放诞,行为不羁,直言不讳,我行我素,但和许多文人一样,不堪一击仍然是他的软肋。接到孟的疏状一看,竟说他有异志,要谋反,顿然慌了手脚,急急忙忙的赶往京都,要当面向刘文帝表白原委。其《自理表》云:
臣自抱疾归山,于今三载,居非郊郭,事乖人间,幽栖穷岩,外缘两绝,守分养命,庶毕馀年。忽以去月二十八日得会稽太守臣二十七日疏云:‘比日异论噂,此虽相了,百姓不许寂默,今微为其防。’披疏骇惋,不解所由,便星言奔驰,归骨陛下。及经山阴,防卫彰赫,彭排马枪,断截衢巷,侦逻纵横,戈甲竟道。不知微臣罪为何事。及见,虽曰见亮,而装防如此,唯有罔惧。臣昔忝近侍,豫蒙天恩,若其罪迹炳明,文字有证,非但显戮司败,以正国典,普天之下,自无容身之地。今虚声为罪,何酷如之!夫自古谗谤,圣贤不免,然致谤之来,要有由趣。或轻死重气,结*聚群;或勇冠乡邦,剑客驰逐。未闻俎豆之学,欲为逆节之罪;山栖之士,而构陵上之衅。今影迹无端,假谤空设,终古之酷,未之或有。匪吝其生,实悲其痛。诚复内省不疚,而抱理莫申。是以牵曳疾病,束骸归款。仰凭陛下天鉴曲临,则死之日,犹生之年也。臣忧怖弥日,羸疾发动,尸存恍惚,不知所陈。(《宋书》本传)
路过会稽郡治山阴(绍兴市)时,进城拜访孟,看到城内一队队的军人,荷枪提刀,戈甲竟道,断截衢巷,侦逻纵横,显然全城实行了戒严。这使谢灵运极为恐慌,想不到几句牢骚话,竟被无限上纲,告他谋反,并布兵以防。见到孟后,尽言解释本意,故得谅解。但奏状已送到刘文帝那里,离开山阴后,便急忙奔驰京都。
呈文帝的这份《自理表》中,“诚复内省不疚,而抱理莫申。”是谢灵运一生中难得内省自己行为而感到有理说不清的遭遇,而只知“假谤空设”,就事论事,不知仇隙早有根源。刘文帝深知谢灵运骄狂而不至乎煽动百姓造反,故:
太祖知其见诬,不罪也。不欲使东归,以为临川内史,加秩中二千石。
非但没有治罪,还加秩中二千石,命他为临川内史。文帝耽心谢灵运回会稽闹事,用调虎离山之计,把他和孟分隔开来,对双方都有了个交待。谢灵运无奈,只好接受圣命,在京都住下,使人回始宁接家眷。
二吴趋绝归欢
这时,正值《大般涅槃经》》传至江左,高僧慧严等人觉得此经“品数疏简,初学难以措怀”,乃与慧观、谢灵运依《泥洹》本加以品目,归纳章节,提炼文句,使原四十卷本(称北本)改为三十六卷本(称南本)。谢灵运对北本进行文字修饰,使之文通字顺,朗朗上口,得到佛界的倍加赞许:
谢灵运文章秀发,超迈古今,如《泥洹》元来质朴,本言“手把脚蹈,得到彼岸”,谢公改云“运手动足,截流而度”。(元康《肇论疏》)
在改译《洹槃经》的过程中,谢灵运对梵文和汉字的音韵训诂进行研究,并请教于释慧睿,整理成《十四音训叙》,规范梵汉译音,事备《高僧传》卷七《释慧壑传》:
陈郡谢灵运笃好佛理,殊俗之音多所达解,乃咨睿以经中诸字并众音异旨,于是著《十四音训叙》,条例梵汉,昭然可了,使文字有据焉。
年关将至,作《彭城宫中直感岁暮》诗:
草草眷徂物,契契矜岁殚。
楚艳起行戚,吴趋绝归欢。
修带缓旧裳,素鬓改朱颜。
晚暮悲独坐,鸣鹈歇春兰。
诗家多将此诗系于晋义熙十四年(),恐有误。义熙十二年(),谢灵运为黄门侍郎,十一月奉使彭城(江苏徐州市)慰劳宋公刘裕,并在彭城过年。次年正月,刘裕离开彭城北伐,谢灵运事毕回京。途中,走访肥、淮,搜集祖父谢玄征战事迹,作《撰征赋》并序云:
以仲冬就行,分春反命。途经九守,路逾千里。沿江乱淮,溯薄泗、沂。详观城邑,周览丘坟,眷言古迹,其怀已多。昔皇祖作藩,受命淮、徐,道固苞桑,勋由仁积。年月多历,市朝已改,永为洪业,缠怀清历。于是采访故老,寻履往迹,而远感深慨,痛心殒涕。遂写集闻见,作赋《撰征》,俾事运迁谢,托此不朽。
采访近月,于惊蛰起程回京:
尔乃孟陬发节,雷隐蛰惊。散叶荑柯,芳花饰萌。麦萋萋于旄丘,柳依依于高城。相睢鸠之集河,观鸣鹿之食苹。沂、泗远兮清川急,秋冬近兮绪风袭。风流蕙兮水增澜,诉愁衿兮鉴戚颜。愁盈根而薀际,戚发条而成端。嗟我行之弥日,待征迈而言旋。荷庆云之优渥,周双七于此年。陶逸豫于京甸,违险难于行川。转归舷而眷恋,望修樯而流涟。
《撰征赋》作于义熙十三年()春。这时刘裕未授宋国,故其官府尚不能称宫。
刘裕为相国宋公,国事独掌,皇帝已成傀儡,谢灵运能奉使慰劳,实属殊荣,故《撰征赋》序云:“余摄官承乏,谬充殊役”。又说“荷庆云之优渥,周双七于此年”。说明此役彭城,心情一直很佳。而诗中通篇哀声悲戚,明言受“鸣鹈”的诬陷,与奉使彭城时的心态全不相合。彭城庆功盛会,欢宴群集,日以继夜,又怎么会“晚暮悲独坐”呢?高兴而去,满意而归,又怎说“绝归欢”呢?再则,谢灵运时仅32岁,风华正茂,何来人瘦带缓,鬓白颜衰之叹。纵观全诗,盖不是慰劳彭城时所作,而是作于元嘉八年()岁暮,遭孟诬告,文帝命为临川内史,行将于明春赴任之前。
诗中“楚艳起行戚”,临川为古楚地,言即将起行。秦汉前,彭城为西楚,但魏晋后,仍以战国时期长江中游的楚国为荆楚,临川属楚地,与越国相近,故谢灵运到临川后《送雷次宗》诗云“符瑞守边楚”。显然,诗中的“楚”指临川。又“吴趋绝归欢”。建康为古吴地,言此去恐不得归路,说明诗作于未行时,人尚在京都,彭城宫应在京都建康。时彭城王刘义康为司徒,彭城宫实为新建不久的东府。谢灵运在彭城宫有几种可能:或是出守临川前听职,或在宫中暂职事务,或是探望任彭城王法曹参军的从弟惠连,此诗即是向他倾诉内心实情。
三楚艳起行戚
元嘉九年初春,谢灵运离京去临川。舟溯长江,心情愤懑,思乡零泪,一路作:
初发石首城
白珪尚可磨,斯言易为缁。
虽抱《中孚》爻,犹劳贝锦诗。
寸心若不亮,微命察如丝。
日月垂光景,成贷遂兼兹。
出宿薄京畿,晨装抟曾飔。
重经平生别,再与朋知辞。
故山日已远,风波岂还时。
苕苕万里帆,茫茫终何之?
游当罗浮行,息必庐霍期。
越海凌三山,游湘历九嶷。
钦圣若旦暮,怀贤亦凄其。
皎皎明发心,不为岁寒欺。
道路忆山中
采菱调易急,江南歌不缓。
楚人心昔绝,越客肠今断。
断绝虽殊念,俱为归虑款。
存乡尔思积,忆山我愤懑。
追寻栖息时,偃卧任纵诞。
得性非外求,自己为谁纂?
不怨秋夕长,常苦夏日短。
濯流激浮湍,息阴倚密竿。
怀故叵新欢,含悲忘春暖。
凄凄明月吹,恻恻广陵散。
殷勤诉危柱,慷慨命促管。
登庐山绝顶望诸峤
山行非前期,弥远不能辍。
但欲淹昏旦,遂复经盈缺。
扪壁窥龙池,攀枝瞰乳穴。
积峡忽复启,平途俄已闭。
峦陇有合沓,往来无踪辙。
昼夜蔽日月,冬夏共霜雪。
入彭蠡湖口
客游倦水宿,风潮难具论。
洲鸟骤回合,圻崖屡崩奔。
乘月听哀狖,浥露馥芳荪。
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
千念集日夜,万感盈朝昏。
攀崖照石镜,牵叶入松门。
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
灵物珍怪,异人秘精*。
金膏灭明光,水碧缀流温。
徒作千里曲,弦绝念弥敦。
孝感赋
举高樯于杨潭,眇投迹于炎州。贯庐江之长路,出彭蠡而南浮。于时月孟节季,岁亦告暨,离乡眷壤,改时怀气。恋丘坟而萦心,忆桑梓而零泪。孟积雪而抽笋,王斫冰以脍鲜。荑葇叶于枯木,起春波于寒川。顾微心之庸褊,谢精灵于昭晢。拥永慕而莫从,曾遐感而靡彻。 “寸心若不亮,微命察如丝。”这时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小命竟像悬在一根细丝上那样一触即断,差点被孟诬陷丧命,幸亏文帝明断,知己对朝廷素有诚信,故“善贷且善成”,才有今日赴临川之行。自以为寸心若亮,却不知孟磨刀霍霍,文人不设防,莫过于谢灵运。
思乡之情,一路缠绵。自比楚人屈原,“越客肠断”。想起山栖时“偃卧任纵诞”的自由放浪生活,和亲朋好友的真情友谊,从此一去不复返,心中像听到《明月吹》、《广陵散》那样凄凄恻恻,与之共鸣。
船过江州(江西九江市),上庐山,故地重游。晋义熙七年()四月至八年四月的一年间,刘毅镇豫章(江西南昌市),谢灵运为记室参军,曾上庐山造访早已钦慕的释慧远,两人一见如故,相契甚久。谢灵运对慧远“肃然心服”。慧远对谢灵也培加敬重,义熙九年()特命弟子道秉到京都请谢灵运作《佛影铭》,义熙十三年(),慧远仙逝,生前嘱谢灵运为之诔。传说谢灵运在庐山曾筑莲池,植白荷,故有庐山名士组织《白莲社》之说。这次上庐山,并不是预先计划好的,只是路过,不能多停,但因为庐山的景色实在太美,又与雷次宗等老友相会,故本打算游一二天就走,却住了将近一个月。登最高峰,游石门、龙池、神仙洞,即使人迹杳至的蔽谷山野也留下了他的脚印。作《登庐山绝顶望诸峤》诗,纪游其事。诗中“积峡忽复启,平途俄已闭”,犹如“柳暗花明又一村”。“昼夜蔽日月,冬夏共霜雪。”山高而生寒,开气象喻地理之先河。
庐山一月愁半消。谢灵运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从庐山下来,入鄱阳湖,已是三月晚春。过石镜,入松门,穿洲岛,听猿鸣,远远望去,“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悠悠自得。
四临川蒙冤狱
到达临川,已近谷雨。按制,谷雨是新旧官员的交接日。在庐山休养一月,可见经过周密计算的。
谢灵运到临川,雷次宗可能和他结伴同行。并在临川同住多日,离别时,以诗相送。今存《送雷次宗》残诗四句:
符瑞守边楚,感念凄城壕。
志苦离念结,情伤日月慆。
雷次宗(~),豫章(南昌市)人,字仲伦,少事慧远,为庐山十八贤之一。谢灵运准备出巡南城,故送其回庐山。
谢灵运的工作作风和永嘉无异,把巡视郡县作为当务之急,第一站便溯江南百里的南城县,作《初发入南城》诗:
弄波不辍手,玩景岂停目。
虽未登云峰,且以欢水宿。
郡守关爱民情,视察地理,督导下属,振利除弊,是作风深入的表现。乘兴作几首诗,赞美山脉河川,也情理可允。但却却相反,彭城王以“在郡游放”为把柄,欲治其罪,一步一步的把谢灵运推到了断头台上。《宋书·谢灵运传》详细记载了置谢灵运于死地的这个离奇案子:
在郡游放,不异永嘉,为有司所纠。司徒遣使随州从事郑望生收灵运。灵运执录望生,兴兵叛逸,遂有逆志。为诗曰:“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追讨禽之,送廷尉治罪。廷尉奏灵运率部众反叛,论正斩刑。上爱其才,欲免官而已。彭城王义康坚执谓不宜恕,乃诏曰:“灵运罪衅累仍,诚合尽法。但谢玄勋参微管,宜宥及后嗣,可降死一等,徙付广州。”
其后秦郡府将宗齐受至涂口,行达桃墟村,见有七人下路乱语,疑非常人,还告郡县,遣兵随齐受掩讨,遂共格战,悉禽付狱。其一人姓赵名钦,山阳县人,云:“同村薛道双先与谢康乐共事,以去九月初,道双因同村成国报钦云:‘先作临川郡、犯事徙送广州,谢给钱令买弓箭刀楯等物,使道双要合乡里健儿,于三江口篡取谢。若得者,如意之后,功劳是同。’遂合部*要谢,不及。既还饥馑,缘路为劫盗。”有司又奏依法收治,太祖诏于广州行弃市刑。临死作诗曰:“龚胜无馀生,李业有终尽。嵇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殒。凄凄凌霜叶,网网冲风菌。邂逅竟几何,修短非所愍。送心自觉前,斯痛久已忍。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泯。”诗所称龚胜、李业,犹前诗子房、鲁连之意也。时元嘉十年,年四十九。
这是一起不可思议的案件。即使从时间上推敲,也令人生疑。谢灵运三月谷雨前到临川,九月初流放广州,中间不到六个月,还经历了下列事件:
一、彭城王刘义康从京城发出命令,遣随州从事郑望生到临川收谢灵运治罪,结果反被谢灵运执录。兴兵叛逸后,又派军队追捕,送京都廷尉羁押。这一个程少说一二个月
二、廷尉以率众反叛罪定斩刑,文帝不允,欲免官而已,彭城王谓坚执不宜恕,文帝遂诏徙广州。案件反复及徙前准备工作也得个把月。
由此而看,谢灵运在临川的时间仅仅三四个月。在这么短的时里,以“游放”定罪,岂不“莫须有”。实际情况是,彭城王乘文帝病重,不理朝事,独断专行,继续罗织罪名,欲置谢灵运于死地。一个从秦郡(西安市附近)到建康来的府将,半路上听到七八个赶路的农民在谈论,就将他们“悉擒付狱”,招供出谢灵运曾与其秘谋于三江口(即鄱阳湖口)劫囚,此事岂非荒唐。试想,谢灵运被捕前,怎么可能事先知道要流放广州呢?文帝不究,彭城王坚执方“诏徙广州”,宫廷秘事,那个山阳(江苏淮安县)名叫赵钦的同村人薛道双又如何知道?为杀谢灵运,竟让七八个所谓谢灵运的同*做刀下*,冤狱之酷莫过于无故株连。
五广州断营*
彭城王刘义康逼害谢灵运事出有因。谢灵运在刘裕府中任太子左卫率时,以文义与义真、义隆相善,而疏于“性好吏职”、“素无学术”的义康,感情上早结介蒂;尤其是,孟女为义康妃,可见两人关系素以深交;加之文帝染病,朝事皆付义康,“专总朝权,事决自己,生杀大事,以录命断之。”(《宋书·彭城王义康传》)故乘机加害。《宋书》的作者沈约,不仅高官齐、梁,而且是个著名诗人、文史学家,很崇拜谢灵运,将这个破绽百出前后矛盾的叛逆案,半路劫囚案,原原本本的记载在《谢灵运传》中,自有让后人评说的用心。元嘉十三年(),刘义康诱杀大将军武陵郡公檀道济,诏中有这样一段文字:“谢灵运志凶辞丑,不臣显著,纳受邪说,每相容隐”。可见杀谢灵运的真正原因是“志凶辞丑”。所谓谋反之罪,纯属虚构。明张溥《谢康乐集题辞》也对这个案件提出不同的看法:
重以孟扇谤,彭城坠渊。寻山陟岭,伐木开径,尽录罪状。其自讼表有云:“未闻俎豆之学,欲为逆节,山栖之士,而构陵上。”言最明痛,不免弃市。盖酷祸造于虚声,怨毒生于异代,以衣冠世族,公侯才子,欲屈强新朝,送龄丘壑,势诚难之。
谓其死:“孟扇谤,彭城坠渊”。可谓一言中的;谓其案“酷祸造于虚声,怨毒生于异代”。亦一语见底。这是中国历史上文人非正常死亡的又一个悲剧。
谢灵运临刑前,作《临终诗》云:“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眠。”他是在悔恨中爱恋着故乡的美好山水走向泉台的。临刑,嘱将须施为南海祗洹寺:
谢灵运须美,临刑施为南海祗洹寺维摩诘须。寺人保惜,初不亏损。中宗朝,安乐公主五日斗百草,欲广其物色,令驰驿取之,又恐为他人所得,因剪弃其余,遂绝。(刘《隋唐嘉话》引自叶笑雪《谢康乐诗选》)
谢灵运徙岭南时,全家随行。被杀后,子凤死于岭南。孙宗超元嘉末还建康,居白杨石井。宗超以才学享誉,孝武帝赏曰:“宗超殊有凤毛,恐灵运复出”。出为新安王子鸾王国常侍,建安王司徒参军,黄门郎。帝征一时才俊十八人作《郊庙歌》,宗超辞独见用。世祖即位,掌国史。永明元年(),姻亲张敬儿被诛,株连入狱,一夜皓发,诏徙越州(广西合浦县),行至豫章(江西南昌)赐自尽。子才卿、几卿。几卿号当世神童,曰“谢宗超不死矣!”博涉文采,官宁国令(安徽宁国),太尉晋安王主簿。仆射徐勉每有疑滞,多询访之。善交结遨游,宾客满坐。年历七旬。兄才卿早卒,子藻幼孤,抚养甚至。藻历清官公府祭酒,主簿。谢宗超《南齐书》列传,谢几卿《梁书·文学》有传,谢藻不见史传,谱绝。又据年江苏古籍出版社《唐才子传校正》载:“皎然,字清昼,吴兴人也,俗姓谢,宋灵运之十世孙也。”“谢蟠隐,云是灵运之远孙,有清才,知天下之将乱,作《杂感诗》一卷”。温州永嘉楠溪江为谢氏世居地,传说谢灵运妻携子孙潜隐于此,世代繁延,奉谢灵运为始祖。本文源自网络若侵权联系删版权归原作者或原平台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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