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瀚上个月结婚了，新娘不是杜伊，我欣慰之余，又有点惆怅。
我和高永瀚是邻居，从小我就爱跟在他屁股后面玩耍。他呢，对我既阴损又龟毛，我无数次都想在他水杯里放泻药，或者半夜爬墙进他家，往他脸上抹榴莲，但只要一想起他在杜伊面前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就心软了。
他轰轰烈烈地追逐了杜伊十二年。
杜伊有多美呢？直到现在我看言情剧，还会不由自主将女主角的脸替换成她。
当她提着小皮箱，穿着水蓝色的雪纺裙，被佳人理发店的老板娘，也就是她亲妈接到我们香浓街来的那一天，高永瀚就彻底着魔了。
他提着瓶酱油站在街角盯着杜伊看，就差没流口水的傻样，让当时身为小学生的我都替他难为情。
而杜伊有多“坏”呢？搬进来没几年，就学会了打耳洞，染头发，在学校时用宽大的校服裤腿遮住高跟鞋。
有一年暑假，她身着一条艳红色露背连衣裙施施然走过大街，我妈和高永瀚的妈妈便在两家聚餐的饭桌上，色厉内荏地警告我们——青春期交友需谨慎，不许接近坏女孩。
香浓街的房子是附近中学的自建房，住在这里的小孩大多循规蹈矩，彬彬有礼，有一对当老师的父母，比如我和高永瀚。
我妈说这话时，高永瀚只埋头大口大口的扒饭，因为他心虚，他刚刚用节省了一个月的零花钱，给杜伊买了一对水钻耳钉，虔诚地双手奉上，就差没跪拜作揖。
杜伊只轻微愣了一秒，便很自然地接过来，轻巧地说了声：“谢谢。”
我站在小树林边边等高永瀚，听见他哀伤地问：“你准备去哪里旅游呢？是和谁呀？”
“不是早和你说过了吗？还问？你烦不烦！”
“可是蓓蓓她们没说是和你一道去啊？”
“哎呀，你怎么还跑去问别人，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这么八婆？”杜伊生气了。
“那……是和你一直在联系的网友吗？会不会不安全啊，网上骗子多，你一个女孩子更要小心，要是没人陪你去，我……我陪你去吧。”
“谁要你陪，你烦不烦？算了，你把耳钉拿走吧，我不想听你逼逼了！”
“别别别，对不起，我不说了，耳钉你拿着，你身上钱够吗？不够跟我说，我给你……”
当时高永瀚读初三，成绩优异，根正苗红，是人人眼中意气风发的好少年，谁能料到，他在杜伊面前会这么怂，简直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呆瓜，傻逼，蠢蛋，衰*。
这件事在他的犯贱史中，简直是九牛一毛。
高中时，高永瀚第一次考零分，是因为帮杜伊和她的差等生男友作弊被抓现行，他咬死不供出杜伊，排名年级前五的成绩自愿被取消。
他第一次打架，是和学校里一个出名壮硕的体育生，只因那人追求杜伊无果后，四处说她坏话。
就连他第一次送我礼物，都和杜伊有关——他送了我一箱子杜伊她妈卖不出去的劣质洗发水。
我气得腮帮子泛酸，放泻药和抹榴莲都不足以表达我对他的“恨铁不成钢”。
可是，高永瀚再废柴，毕竟和我有着一同长大的情谊，我实在看不下去，当面找到杜伊，说了哪些话我也记不清，但中心意思只有一个：“高永瀚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我当时的表情很严肃，可我心里却忍不住地在感叹：“杜伊真是太好看啦！”
她明眸皓齿，眼里天生有光彩流转，浅笑晏晏时，忽如一夜春风来；淡淡蹙眉时，北风其喈，雨雪其霏。尽管她才16岁，却有种绝色初绽的风情，让我一个女生都为之动容。
可是，这么美的人，嫣红小嘴里吐出来的话语却格外冷酷决绝：“他喜欢我，我知道啊，可关我什么事呢？”
我讪讪而归，发誓再不插手，让高永瀚自生自灭。
没过两天，他知道我找了杜伊，劈头盖脸冲我一顿吼，把我骂得是狗血淋头。
这是高永瀚第一次对我大发雷霆，居然还是因为杜伊。
他丧心病狂的热忱，贯穿了他整个青春期。
高中毕业晚会结束后，他是被同学给架回家的。从来都是模范少年的他，因为第N次向杜伊表白被拒，于是借酒浇愁，醉得一塌糊涂，他一边呕吐一边喃喃念道：“杜伊，杜伊，杜伊……”惊得他爸妈俩人大眼瞪小眼，连夜跑到我家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只能一问三不知地给他打掩护。
他却继续作死，半夜酒醒后，穿着拖鞋就奔到杜伊家理发店门口，冲着楼上杜伊房间的窗口，把“我喜欢你”喊得声嘶力竭，还不断地，胡乱地唱起了Beyond的《喜欢你》，差点把整条香浓街吵醒。
他没有等到杜伊的感动，只迎来一盆从楼上精准泼下来的凉水。
我站在窗边，看着他湿淋淋地往家走，残缺的月光和昏暗的路灯下，他瘦高的背影嶙峋又落寞，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悲鸣，悲鸣里满溢着无尽的孤独和心碎。
杜伊高考结束就去了北京，她妈天天摆张椅子坐在理发店门口，逢人就说她女儿是被挖去当明星了，以后会拍电影，拍广告，会红遍大中国。
大概是那盆水起了作用，高永瀚在杜伊走后的日子里，逐渐恢复正常，他频繁和同学约着出去玩，有几次我还发现他和其中一个女同学走得挺近，貌似彼此都有那么几分意思。
我心想，杜伊就是高永瀚的北风吧，北风过境，寸草不生，而北风消停后，春天也该来了。
春天的确是来了，但春天居然还带着倒春寒。
高永瀚的分数差了几分，从第一志愿上海，落到第二志愿北京。
第一年的寒假，他在火车上站了20多个小时，半夜下车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去机场，直到第二天清晨，他和杜伊双双出现在香浓街。
他在杜伊面前依然是那个傻逼，他听说杜伊买不到火车票，便把钱用来给她买机票，自己买站票，还巴巴地算好时间，一下火车就去机场等着接她。
杜伊的脸上挂着意兴阑珊的疲惫和失落，据说她去了北京才发现，明星梦没那么容易做。她终于认清现实，在香浓街开了一家小服装店，开始了和高永瀚的异地恋。
确切地说，是高永瀚单方面的异地恋。
杜伊再恃美傲娇，终究也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姑娘。在无依无靠的北漂生涯中，好歹有高永瀚这个名校高材生，会旷课赶到她租住的地下室，为她修暖气片。
她因涨租问题和房东吵架被赶出来，又是高永瀚带着东拼西凑的钱替她交租道歉，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给房东塞红包。
为了给她试镜时添置衣服和化妆品，这个从小衣食无忧的男孩子，开始同时做几份家教；他甚至特意学会了做菜，周末抽出时间横跨半个北京城，在她狭小的地下室外，搭个炉子汗流浃背的做给她吃，只因她无意中说了句想家。
后来，在一次高烧中，坏姑娘杜伊看着高永瀚为了照顾她而彻夜无眠，不知是感动还是脑袋被烧坏，终于答应做他女朋友。
高永瀚说起这些事，我第一次看他笑得那么灿烂，仿佛整个世界顷刻入怀，天地间繁花齐开。
杜伊的眼光好，服装店生意也越来越好，没多久，她和她妈妈就离开香浓街，到市中心租了更大的门面。
这反而有利于高永瀚的地下恋，因为他妈妈坚决不接受杜伊这样的未来儿媳妇。
因此，大学前三年的寒暑假，高永瀚把不回家的理由编了个遍——实习，写论文，社团旅游……
其实他哪里也没去，而是偷偷摸回来，晚上住在同学家，白天就杜伊夏店里跑。
有时候，会约我一道吃烧烤，杜伊小鸟依人的靠在高永瀚街头，眼里竟也多了几分柔情。
可在我高中毕业的夏天，偶然间竟看见杜伊和一个胖到流油的男人，坐在咖啡厅舒爽的冷气下亲密地共享一杯果汁，玻璃橱窗里的她，出落得更加妩媚动人。
我站在快被晒融化的柏油马路旁，掏出手机打给高永瀚，问他在哪，他用愉快的语气说：“在北京呢，快回来了，正好去动物园帮杜伊进点货，怎么了？”
末了，他嘱咐我别说漏嘴告诉他妈。
此时，我18岁，对爱情有了点自己的理解，我已经知道，爱情是最不能凭自己意愿主宰的事情，从来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会当面找到杜伊斥责她的初中小女孩，所以我什么都没说，挂电话后，只默默地在街头拐角处站了会儿，就离开了，杜伊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见我。
夏天进入尾声时，杜伊正式和高永瀚摊牌，就像很多俗气糟糕的爱情电影一样，他们也经历了一方苦苦乞求，一方冷若冰霜的混乱拉锯战，最终以高永瀚的失败告终。
他绝望了一阵，也就慢慢地恢复了，他说：“得到过，再无憾。”
只是，他原本答应了他妈，会回家考公务员，却在临毕业前，突然决定留在北京。
新生活像一列不断行驶的火车，轰隆隆地碾过青春回忆，带走浮云过往，不容抗拒地驶向远方。
香浓街的那个坏姑娘杜伊，就这样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
在北京工作了几年后，高永瀚带着女朋友回家了，准备在老家创业。
女朋友是他的大学同学，不算漂亮，却贤淑温柔，让一向挑剔的高母赞不绝口。
她看上去很爱高永瀚，高永瀚对她也很体贴，但他看着她时，并没有他看着杜伊时，那种要将杜伊身影全部刻进骨子里的狂热。
而我，看着他女朋友素净庄重的穿衣风格，竟然遥遥想起记忆里那个穿艳红色露背连衣裙的杜伊，那样泼墨般浓烈的美丽。
那个不安分的美丽坏女孩，始终停不下折腾，似乎非要把自己的一生过成跌宕的传奇。
这几年，据说她和胖男人离了婚，卖了店，再次北漂追逐明星梦去了。
婚礼后，在发小私聚时，高永瀚喝醉后偷偷告诉我，就在半年前，追梦的杜伊在北京找过他，带着憔悴破败的容颜和一个已显身形的肚子。
那时，他还没辞职，和女朋友感情稳定，可杜伊无助的模样让他万箭穿心。
他带她去最好的餐厅吃了饭，看了电影，逛了后海，临分别时还给了她一半的工资，他对她说：“别害怕，如果你愿意，我会管你一辈子。”
他让杜伊给他三天时间，他处理好和女朋友的事情。
没想到只过了一夜，他正为如何说分手又不伤害女朋友而烦恼时，就接到杜伊的电话。
杜伊告诉他，让他好好和女朋友在一起，她其实已经准备移民了，她来找他，只为和他告个别，她从此不会再回香浓街，所以想见见他，亲口跟他说声谢谢。
谢谢他，爱了她那么多年。
高永瀚说完，伏在遍布狼藉的桌面上，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跟婚礼上笑容爽朗的他，判若两人。
我毫不怀疑地相信，他和妻子一定会幸福一生，因为杜伊已从他生命里彻底消失，他的心如止水，反而是烟火岁月里最得力的保障，我很欣慰。
令我惆怅的是，我总是忍不住猜测，杜伊最后一次去找高永瀚时，究竟是怀着迟来的爱与悔，想和他共度余生？还是真如她所言，只是单纯地说一声感谢？
大概不会再有人知道了，因为那将是另外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或许终生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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