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所谓“四大发明”忽然又成了热点。起因是电子科技大学一位名叫郑文锋的副教授,在和学生讨论论文选题时,因称“‘四大发明’在世界上都不领先,也没形成事实上的生产力或协作”等话语,而被学生举报,大约罪名是“侮辱四大发明”之类。没曾想这么荒唐的一个举报竟然成功了,电子科技大学发表声明,称依据《电子科技大学教师师德失范行为处理办法(试行)》相关规定,认定郑文锋有师德失范行为,取消其评奖评优、职务晋升、职称评定资格,停止教学工作、停止研究生招生资格,期限为24个月等等等等。
如果再深究一下这次争论产生的原因,其实也非常简单,无非是郑副教授所带的一个女生,因为想浑水摸鱼,提出要以“四大发明”为论文题目,而郑副教授则认为:咱们是大学,你别搞个高中生的题目来糊弄我行不行?
估计是这位女生别的什么也不会,于是急了眼,据网上不断的爆料说,这位女生与其男友于是故意在QQ群中激怒郑副教授,让其批判所谓“四大发明”,然后以此为证据,进行举报。
网上有人就此的一则评论倒是非常形象,说这就和老师让你写一篇关于计算机架构的论文,但是你却硬要写一个关于算盘的,然后老师对你进行批评,你却说:奶奶的,你贬低我们的国粹算盘,你就等着被停职吧。然后,老师就真的被停职了。
我一直认为,我们的现实生活,往往比任何荒诞的影视剧都要荒诞,这一次,我的这个观点再次得到了证明。
这事儿热度比较高,我本来并不想凑热闹,但往深了一想,我靠,如果依照这个套路的话,那么我以后如果想和大家聊聊新疆的话,那么基本就是死路一条啊。
比如我如果说张骞出使西域的主要目就是打算联合乌孙共同对付匈奴,那这就是煽动族群仇恨,坏民族团结。
如果说唐朝流行打羯鼓、跳胡旋舞、大量引进中亚、西亚的文化,那就是文化不自信,贬低中华文化。
如果说南宋抗金、抗元,那是阻碍国家统一,逆历史潮流。
由此而延伸,我也不能说三寸金莲是愚昧的陋习、满清留辫子是猪尾巴、三拜九叩是奴性,因为这都可能会被认为是侮辱传统中华美学和礼仪。
虽然我没有资格去“师德失范”,但这里面的任何一条只要按照那个什么电子大学的逻辑延伸出来,最终都能很顺利的得出我罪不容诛的结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我要强调的是,那些个学生就算再怎么阴险无耻卑鄙下作还不是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竟然是那个什么电子大学,这不仅仅是没有担当这么简单的问题了,完全是在作恶,往小了说是在鼓励和支持流氓风气,往大了说是恶化、毒化整个社会环境。
或许有这样的学生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之所以有这样的学生,就是这样所谓的大学教出来的——反正奇葩的大学这一年来我们也见了不少。
别说所谓的四大发明真不怎么值得自夸,就算是“四大发明”牛气冲天,改变了人类文明,甚至改变了银河系的形状,那么对此进行批评、质疑,有不同的看法,也是再正常不过的探讨罢了。
而说到所谓“四大发明”,本身就争议很多,一直也没有被大家完全认可过,无论是造纸术、印刷术、火药还是指南针,到底是谁发明的?是否最后发挥了重大作用,也就是郑副教授所说的“形成事实上的生产力或协作”等等,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外国,都一直有不同的看法。
比如,比较主流的看法之一是所谓“四大发明”都是技术而不是科学。
而“四大发明”的说法则来自于指南针、火药、印刷术“三大发明”,这是马克思说过的,而马克思则是借用了培根的说法。
▲著名的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不是你吃的那个培根
但无论是马克思还是培根,都没有说这“三大发明”是中国发明的。直到英国人李约瑟,才在这三个发明的基础上加上了一个造纸术,称之为中国的“四大发明”。
然而对于李约瑟,争议就更多了,有人认为这个娶了中国妻子的英国人首先就不懂中文,学术上根本不过关;其次为人不诚信,沽名钓誉等等,所谓“四大发明”就是他拼凑炮制出来的而已。
▲李约瑟和他的《中国科学技术史》
比如中国人发明出的是黑火药,而真正推动世界发展的是黄火药,二者完全没有传承关系。其实就算是黑火药,也是中国与欧洲各自独立发展的,欧洲人就认为他们的黑火药是从古希腊的希腊火(greekfire)衍生而来的,也有认为是印度首先发明的。
▲表现希腊火的绘画作品
中国后来的黑火药则是明代从西方传过来的,因为中国本身的黑火药含硝量太低,杂质太多,根本难以用于发射等等。
再如印刷术,无论是活字印刷术,还是雕版印刷术,全世界几乎各个地区都有,而现在意义上的活字印刷术,国际上公认是古登堡发明的。
▲表现古登堡印刷术的绘画作品
至于中国发明的所谓指南针,事实上也是捕风捉影。中国的指南针准确的说是水罗盘,也就是将磁化的铁片或铁针,飘浮在容器的水面上来指示方向,根本没有精准度可言,最多只能看个大概,靠这个大航海更是瞎扯。
▲水罗盘
而被认为是最早的指南针雏形的司南,也没有任何详细的资料记载和实物发现,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司南,只不过是根据野史中一些只言片语的描述,推断想象,然后复制出来的模型而已——实际上复制出来的司南也根本无法指南。
▲根据猜测制作出来的司南
至于造纸术,争议就更大。因为早在五千年前,古埃及人就已经发明了莎草纸(Papyrus),比中国的纸早了三千年,而写有文字的莎草纸文献距今也有四千五百多年的历史,比中国人使用甲骨文还早了近两千年。虽然也有人认为莎草纸不是真正的纸,只是将纸莎草压制粘合在了一起,不能折叠、非常脆弱等等,但实际上,莎草纸的制作,也是将纸莎草纤维分离出来,切断后浸泡,去除糖分等杂质,然后用进行敲打挤压,制造而成,完全可以折叠。
▲古埃及的莎草纸
关于“四大发明”的争论,如果真展开了说的话,至少也能一样写一本书。所谓“四大发明”是中国人先发明的也好,不是中国人先发明的也好,都不至于到了不能探讨的地步,而是有很大探讨的空间,因为质疑了两句“四大发明”就被处分、停职,这样的学校不是蠢就是恶。
事实上,和所谓“四大发明”比起来,我觉得中国的另外一些发明或者发现,比如丝绸、瓷器、茶叶、豆腐、麻将、武侠片、陇耕技术、文官制度(科举制、早期公务员制度)等等,才更彪悍,也更少争议——当然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观点,这很正常,只要你是在正常交流探讨的范围内。
而这些发明也的的确确是从中国出发而改变了世界,这其中有很多东西,如丝绸、瓷器、茶叶,包括“四大发明”中的中国造纸术,能够走向世界,也都少不了一个地方,那就是古时的西域,今日的新疆。
首先丝绸就不用说了,丝绸之路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其实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中国的丝绸远比中国的纸张对人类的影响大。而丝绸之路也有着茶叶之路、香料之路、瓷器之路的名称,但却偏偏没有什么纸张之路或者火药之路的名称,就很能说明问题。
▲最早提出丝绸之路的德国地理学家费迪南·冯·李希霍芬,他也是著名的斯文·赫定的老师
丝绸实际传出中国的时间很早,至少在张骞通西域后便开始向西贸易到了希腊,和一般想象的不同,丝绸之路上的贸易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由某个商队在长安进货后,一直带到罗马后出售,而是一路之上不断的转手,比如从长安卖到高昌,从高昌卖到于阗,再从于阗卖到撒马尔罕,又从撒马尔罕卖到波斯波利斯等等,这样一路转手才能卖到欧洲。反之亦然。
由于一路转了五六七八手,所以价格就奇高。
正因为如此才会有罗马人塞涅卡呼吁抵制丝绸的声音,因为太贵太奢侈,丝绸会把罗马搞穷。
▲穿丝绸的罗马人
而中国方面,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丝绸制造的知识产权保护都做的非常严格,因此就有了各种各样偷盗中国丝绸制造技术的事儿。这一点倒是与张艺谋拍的那个《长城》有点类似,只不过人家不是来盗黑火药的,而是盗丝绸制作技术的。
当然最终丝绸制造技术还是被西方盗了去,据唐僧说,没错,就是那个大唐玄奘说,大概在南北朝时期,因为一位中国的公主要嫁到于阗(今新疆和田),当时主要进行丝绸之路贸易的粟特人就怂恿于阗的使者对公主说:于阗那个地方穿的都是粗麻羊皮什么的,公主嫁过去的话穿这种衣服肯定受不了,不如带些丝绸和技术过去,这样就都有丝绸穿了。
于是公主就在自己的发髻里藏了蚕桑,偷偷带到了于阗,这就使于阗掌握了丝绸制造的技术,其后丝绸制造的技术被粟特人掌握,逐渐流传到了波斯等地。
▲据斯坦因考证说这就是表现“传丝公主”的绘画作品,但有争议。年由斯坦因发现,出土于今天和田地区策勒县的丹丹乌里克遗址
从唐僧记载的这个故事来看,即使贵为公主——或者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公主——带出去丝绸制作的技术也要靠走私。
而拜占庭人则没有中国公主可娶,他们的做法简单粗暴,就是派人去波斯偷。据说拜占庭的皇帝查士丁尼就派了两个传教士到波斯用空心手杖偷回来了蚕和桑,随后终于使丝绸制造传遍了世界。
▲表现查士丁尼接过空心手杖的绘画作品
除了丝绸,其他如茶叶、瓷器等最初也都是从新疆流往西方。比如茶叶在维吾尔语、哈萨克语以及中亚的各种语言,包括俄语中,发音就都是“恰以”,就是茶叶的转音。阿拉伯语稍微有点不同,读出来大概是“阿刹尔”,其实也是汉语茶的转音。
而英语中将茶称之为“tea”,据说来自福建话对茶的读音,但不管怎样,有一点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凡是从陆路上传过去茶叶的地方,读音都来自汉语“茶”,而从海路上传过去茶叶的地方,则都如英语读作“替”。
相比之丝绸,茶叶对世界历史的影响似乎更大一点。比如我们都熟知的波士顿倾茶事件之类,就进入了史册,而茶更成为与咖啡、可可并列的世界三大饮料。
▲很难想象今天的世界没有茶
瓷器对世界的影响也一样很大。比如现在比较主流的观点认为中国的英语名称“China”就是来自于瓷的读音。
与丝绸不同的是,瓷器虽然最早也是通过丝绸之路传往西方的,但烧制的核心技术,是清代康熙年间才传到欧洲的。据说当时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写信跟康熙套近乎,想得到中国瓷器烧制的技术,结果完全无效,康熙根本不吃这套。而后来中国瓷器烧制技术被欧洲人掌握的过程,基本就是拜占庭人偷丝绸制造技术的翻版,也是由传教士跑到中国,在和大清官员搞好关系后,连蒙带骗学会的。
至于“四大发明”中的纸张,准确的说是中国纸张的制造技术,一般认为是唐代与黑衣大食(阿拉伯阿拔斯王朝)唯一对战的那次怛罗斯之战,被阿拉伯人学会的。
▲怛罗斯之战地图
怛罗斯之战自然也与新疆有关,唐军一方的将领是时任安西节度使的高仙芝。这场于天宝十载(公元年)打了5天的战役最终因唐军一方的葛逻禄部临阵倒戈而失败——葛逻禄部倒是很值得找机会专门一说,一般认为葛逻禄人是今天维吾尔的先民之一,而有些人则认为维吾尔人主要就是葛逻禄人的后裔——怛罗斯之战无论对唐还是大食实际上并没造成什么大的影响,很多人对唐军在怛罗斯之战的失利惋惜万分,认为这是唐代丧失中亚的原因。其实没那么严重,高仙芝失败返回安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打算重整旗鼓,报仇雪恨,说明并没有伤筋动骨。而阿拔斯王朝也随之过来讲和。
两年后的天宝十二载(公元),接任安西节度使的封常青就已经再度纵横中亚,一直到安史之乱爆发的天宝十四载,唐在中亚达到了鼎盛。
之所以后来唐与大食没有继续开打,其实都是因为各自出现了内乱。唐对中亚的丧失是因为安史之乱,而非怛罗斯之战。
怛罗斯之战最大的意义大约在于,这是中国与阿拉伯唯一的一次对战,而这次战役中被阿拉伯人俘虏的中国人,则给阿拉伯带去了中国造纸术。
▲中国造纸术
综上所述,无论是丝绸、茶叶、瓷器还是中国造纸术的传播,都与新疆有着关系。而豆腐这项独特的中国发明之所以当年没有传播,主要原因应该就是在于这玩意儿不好带,再说从新疆往西大都是游牧部族,大家都吃肉,也没有必要通过豆腐补充蛋白质,没需要自然就没人感兴趣其制作的技术。
当然,我们如果反过来看丝绸之路,从西边传过来的东西更多,吃的、用的,以及文化、思想方面的都有,关于这一点相关的著作汗牛充栋。而今天,放眼我们的身边,那些来自中国之外的发明创造,又何止“四大”或者四十大、四百大呢?
通过这么一个简单的梳理,我们就能发现,第一,所谓“四大发明”并不怎么靠谱,对世界的影响也不一定能比上丝绸瓷器武侠片、茶叶豆腐科举制;第二,就算“四大发明”是中国的也好,丝绸瓷器茶叶豆腐这些毫无争议也罢,那也都只代表着过去,如果时至今日还抱着不放,甚至都不能质疑,除了彰显自己的狭隘与愚蠢之外,再无其他。
希望我们的大学,有点大学的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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