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似梦人生》作者:梁晓声
所谓“上山下乡”运动,依我如今想来,其实不过是当年三千万学生的失学“下岗”。这三千万之巨数,接近着如今工人“下岗”的庞大队伍。而“下岗”工人中,又十之六七乃当年的“知青”。对于这些当年的“知青”,命运感慨肯定多多。或者,竟毫无回忆的心情,只不过默默地随时代的巨变沉浮,竭力撑持着自己们剩余的人生。
当年的“知青”,如今年龄最小者,也该在四十五岁以上了;年龄最大者,亦即“老高三”,当是五十余岁的人了。再过七八年,所幸未“下岗”的,也将退休了。正是——“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命达命舛,悟透了,本都没什么可纪念的。当年的“知青”们,如今构成着中国城市人口中的主要中年群体,他们和她们,在思想方法、价值判断、生活态度,以及家庭观念、物质消费、流行时尚、人际组合的好恶顺逆方面,仍导势渐微地影响着中国当代城市人口中的中年群体。虽然在数量上并不完全垄断中年群体,在质量上却无疑显示着主要成分。所以,可以这么认为,中国当代城市中年人们“代”的特征,在诸方面具有着“知青”们或曰“老三届”的总体特征。二十年以前,亦即知青返城初期,这种总体特征极为显明。基本上可以用怨、悲、豪、义四个字来概括。疲惫地站在城市的人生起跑线上,青春不再,晃如一梦,十之八九几乎一无所有,几乎一切的生存内容从零开始,甘而不怨的太少太少。“上山下乡”这一场几乎波及到冲击到一切城市家庭的运动,乃“文革”中之运动,运动中之运动。否定“文革”,必重新评说“上山下乡”运动。而“上山下乡”运动,其实是经不起直率评说的。因为它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减缓当时城市的就业压力。并且,一令既下,地动山摇。一手既挥,无敢抗者。对于绝大多数城市百姓人家的子女,根本没有第二选择。所谓响应号召没商量。对于被打倒的“走资派”的子女,被贬为“臭老九”的知识分子的子女,*治成分被划入阶级另册的人家的子女,尤其不是“上山”不“上山”,下乡不下乡的问题,而是只配上到哪里下到哪里,没资格问去哪里。比如“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第一、二批“知青”,需通过所谓“*审”一关。有“*审”不合格的知青,写了血书以表决心才被批准。更有的硬是追随强去,驱而不离,赶而不返。如此一来,倒使“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当年显得很神秘。于是后来报名者较踊跃,仿佛非是下乡,是变相的参军;非是务农,是变相的当兵。以今天的眼光看来,似乎不无“炒作”意味儿。但在当年,哪一个中国人的头脑中其实都没有“炒作”的意识,只不过本能地遵循“*治第一”的一贯原则,一本正经地煞有介事罢了。“上山下乡”运动的原始目的一被触及,其理想色彩彻底剥落,“知青”们头脑中残存的使命感化为乌有。明白了自己只不过是解决当年城市就业难题一大举措的牺牲品,明白了是伟大领袖当时希望尽快结束“文革”混乱局面的“一着棋”,于是觉得自己们不但是被“撵”下去的,哄下去的,而且简直是被“诓”下去的,难免悲从中来。怅回首,昨今追求两茫茫。泣忆无数个“客愁西向尽,乡梦北归难”的流放日,“心不怡之长久矣,忧与愁其相接”。那悲中,自然还有着不知究竟该向谁倾诉的灰。何况,当初的理想色彩和使命感,在近十年的艰苦岁月中,在仿佛被抛弃了的日复一日的企盼中,本已从他们的心理上精神上瓦解得差不多了。如同鱼市收摊前的活鱼,拨一下虽还能在浅水中游动,扔到案上虽还能剧烈扑腾,但已是鳞败鳍残了……但是,他们当年毕竟的都拥有着一种至关重要的资本。那就是年龄。二十六七三十来岁三十多岁的年龄,无论打算对人生作何进取,为时都不太晚。年龄是返城“知青”当年唯一的资本。令全社会不同程度所同情的整代“遭遇”,具有苦难色彩同时也便具有了沧桑色彩具有了坚忍色彩的经历,与上一代人相比磨而未圆似乎仍显得咄咄逼人的棱角,与下一代人并论不卑不亢似乎人生经验极为丰富的成熟,又使“知青”这唯一的资本成为“知青”唯一的傲。此傲不无受过严峻洗礼之意味。在返城初期,“知青”唯靠此傲支撑着奋斗精神,保持住心理平衡。此傲是“知青”的精神味素。义——这是“知青”返城之初普遍都愿恪守的做人原则。无论兵团“知青”,还是插队“知青”,返城之前他们都必因同命运而相怜,而相助,而相呵护。因为,对于当地人,“知青”是外来者,是接受“再教育”的对象。倘当地人欢迎并关怀他们,则他们无物以报,唯有奉还感情奉还以义。倘当地人排斥他们甚而歧视他们孤立他们打击他们,则他们相互之间并无任何财富的团结基础,亦只能靠了感情靠了义而更紧密地凝聚在一起。义是“知青”近乎发配的命运对他们的启示。他们在很短的时期内便领悟到了这一点。但事实上,当地人排斥歧视甚至孤立打击他们的事件虽有发生,却肯定是极其个别的现象。就普遍情况而言,无论是兵团的老战士,农场的老职工,还是乡村的农民,当年对“知青”们既是欢迎的,也是尽可能予以照顾和关怀的。个别事件不但存在,还很恶劣。我们于此强调的是普遍情况。故时至今日,许多知青念念不忘常系心头,谈起来动声动色的仍是与当地人那一份情。彼此的情中也确有桩桩件件感人之事。而当年欢迎过后来又依依相送过“知青”的农民、牧民、山民,忆起从城里来的“学生娃”们,往往也是此情绵绵。他们会牢记着“知青”教师教过他们的子女,“知青”医生为他们治过病,或为他们的女人接过生。即使对于当年表现很差甚至极差的“知青”,他们谈起来时的态度,也如同是在回忆不懂事的孩子的淘气行为或恶作剧,仁义宽厚溢于言表。无论对于当地人还是对于“知青”,往昔的岁月里,都有着“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的情义;有着“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的温馨;有着“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的真挚;有着“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的古道衷肠。我接触过形形色色的当年的南北“知青”。我有充分的根据说明,“知青”们最无怨言也最感欣慰的是,当年毕竟和一部分别种样的人民休戚与共过。他们是“知青”们在城市里所接触不到的,完全陌生的。而且,是生活穷苦的,随遇而安的,非常本色的一部分人民。在“知青”们心目中,在今天,对他们身上美好的方面和惰性的方面了解得一样清楚。用一位“知青”的话说——“唯一不后悔的是,曾和那样的一部分人民在一起过。”返城初期,“知青”们有一种不习惯。深析之,是一种怕。怕那只无形的,划分城市人命运格局的大手将他们抚散。那只大手是导演城市通俗故事的上帝。它重新定位城市人的命运。它几乎毫无规律地,随心所欲地,完全按照自己好恶地抛撒机遇。它嫌贫爱富极端势利眼。它只关照离它最近的人。对离它远的人的存在几乎不屑一顾。迅速被抚散的“知青”经常寻找机会靠拢。只要靠拢在一起便不免会彼此谆谆告诫,一定要“相峋以湿,相濡以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重新在城市生存下去。仿佛一旦不再是群体,对每一个人都是不安全的。他们希望互相拉扯,希望仍如当年那样互相呵护。因为他们几乎都一无所有啊!然而城市对于他们却另有一番教导。那教导现实得近乎于冷漠,全部内容差不多便是“相忘于江湖”城市喜欢在个人身上实验奇迹。城市从不情有独钟地青睐一无所有的没落群体。于是,十年后,亦即至年左右,“知青”们的群体本能意识被城市格局这柄篦子一遍遍地篦散了。城市也完成了对返城“知青”们的十年普及性“初级教育”。怨的情绪在“知青”们胸中自行地淡化了。而且,他们都明白,怨是最没意义的。掌上厚茧仍在,胸中块垒犹存,只是返城初期幻想青春补偿,总欲引起社会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