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采访内容来自临床心理学博士、大儒心理创始人徐凯文。
总的来说，年疫情刚过去，但是疫情对心理健康的后续影响仍然很大。这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是疫情本身对青少年的直接影响，包括无法正常上学导致的学业困难、体育活动缺乏；另一方面是整个成年人社会也非常焦虑，也间接地影响到了青少年。我了解到的情况就是，青少年的很多心理问题变得非常突出和严重。
最突出的就是厌学，在学习压力很大并且处于过度竞争的情况下，孩子们付出的努力往往不能获得等价的回报。有了所谓的“内卷”，也会有所谓的“躺平”。为什么要“躺平”？因为他努力了也没有效果，或者说做出了非常多的努力，但是最后的成绩还是不如人意，再或者说他其实考得挺好的，但是别人考得更好，因为处于内卷这种过度竞争的情况下，他的精力就很容易耗竭，甚至产生挫败心理，更加厌倦学习和考试。
比如说网络成瘾之类的问题，实际上都是学业所带来的附加问题，这些孩子并非真的网络成瘾，而是游戏的世界可以让他们暂时回避现实中遇到的学业压力，人际关系、亲密关系缺乏等。所以并不是说他们不打游戏，自身的心理问题就不会存在。
图源电视剧《小舍得》
其实我觉得内卷得越厉害，沉迷游戏的孩子就会更多，现在就是正处于一个恶性循环的状态。今年的情况恐怕还是在恶化当中，极端事件并没有变得更少，而是更多了，或者说至少是和去年持平的。
极端事件就是青少年自杀数量在大大增加，这已经是最糟糕的结果了。另外厌学和自残的青少年也在明显地增加。
导致这些事件发生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学业上的过度竞争。孩子们的大部分时间都被学习所占据，不仅睡眠时间严重不足、没有户外活动体育活动，与同龄人之间面对面交流玩耍的时间也被严重剥夺了。大家都在考高分，拼命地补习去考高分，高分的孩子越来越多，原来可能考95分就很好了，但现在的95分可能都进不了前几名，包括学业的难度也越来越大。
我觉得很多时候家长都不知道，其实对孩子最大的“霸凌”或伤害，就是过度的学业竞争。一些孩子其实各方面都不错，绝对不是很差的孩子，但是他的学业压力太大了，整个人的状态就像“惊恐的小兽”。
孩子为什么会厌学？是因为他在学校里是很不舒服的，你很难想象，也没人虐待你，怎么就这么痛苦？但是在一个高度内卷竞争的环境当中，他一直处于高度应激的状态，全身的肌肉都是长时间紧绷着的，甚至会出现腰肌劳损、腰椎间盘突出等病理情况。
图源电视剧《小舍得》
我们有一个来访的孩子，头痛得厉害，他爸妈就医院看，拍片的时候，没有发现任何大脑器质性问题，放射科的大夫就问他妈妈：你这孩子是不是厌学？因为现在很多孩子来检查头痛，查下来其实都没发现问题，主要是孩子不想上学。上学成为孩子们“头痛”的事情，这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
在过去一年当中，我也发现一个很突出的现象：现在的学业压力已经逼得孩子们在网上去学习如何“表演”抑郁症等心理障碍。为了不承受学业压力而表现出焦虑、抑郁，甚至自我伤害的行为，他们做这样的事情是刻意的，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减轻一点学业压力。
这并不能说这些孩子不努力，而是在说明现在学业的难度和强度已经超出了大多数孩子可以承受的范围。但如果把这个问题完全当作是一个医学问题来处理，就很容易出现一些负面效应：比如服用大量抗抑郁或抗焦虑的药物，往往会使得孩子们发胖，甚至变丑，导致自卑和自我否定，使他们回归校园生活更加困难。
年冬季流感肆虐时，医院边输液边做题的画面。图源小红书：cy%
之前我在北大工作了很多年，负责心理咨询以及危机干预工作，就算是考上清北的孩子，也一样紧张焦虑，也会因为害怕考不到第一或者考得不好而陷入极度紧张的焦虑状态。所以这是一个伤害到所有孩子身心健康的过度竞争内卷。
我有一个来访者，他的学业是非常优秀的，现在是世界一流大学的博士，在学校名列前茅，但他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很糟糕，因为他父母从小就对他的学业期待很高，但凡有点失误就会大发雷霆，所以他对考试考得不好有特别强的恐惧。
另外也是另一种教育上的“揠苗助长”，他参加了很多这种竞赛班，这种班往往会让初中生去考大学的内容，所以他就会经历很多挫败。我觉得这种教育好像就是要让每个人都要输、都失败，如果你这次成功了，我下次就加大难度，一定要让你再失败，最后让哪怕最优秀的孩子也会认为自己很差，是垃圾、是废物，这和教育的基本规律是违背的，也是荒谬的——我们在亲手虐待、毁掉我们最宝贵、最爱的孩子。
很多父母辈的人不理解现在的孩子，觉得他们吃喝不愁、物质条件这么丰富，为什么还这么脆弱？我用一个成语来形容他们，叫刻舟求剑。时代已经发生非常大的变化了，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再用二三十年前的经验来理解现在的孩子。
我举一个例子，一个心理问题严重到多次自杀未遂的程度的北京女孩，她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当我和他们讨论“什么是幸福”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父母觉得吃饱穿暖就是幸福，而孩子却认为能够跟父母平等尊重地对话，这才是幸福。
我们这一代人的所谓成功，是得益于国家改革开放、民族复兴的时代背景，并不只是个人努力的结果。可如今这代孩子，特别是城市里的孩子，他们什么都有了，没有那么多的目标，要靠读书改变命运、要从小镇做题家走出去……而学习本身的乐趣也被剥夺了，他所有的学习只是为了应付考试，他要靠什么来找到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图源电视剧《小舍得》
我和我的团队做过至少上万人次的青少年个案咨询，实际上我一开始也不太容易理解他们，觉得不管怎么样，你们的物质条件比我们那时候强太多了，但他们还是会觉得活着没意思，都很痛苦。因为就算他们有钱可以买下所有的东西，但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感受这些快乐，他们的生活已经完全被考试和学习占据了，根本就没有时间去享受美食、去玩、去旅游，去感受有意思的事情。
他们的痛苦不是来源于物质的匮乏，而是没有办法在生活中获得快乐的感受，他的感受、他的体验都是负面的、是挫败的。如果孩子们的生活中每天都有时间可以和同学们一起疯玩、一起打雪仗、一起研究科学问题，那他们怎么会厌学呢？
其实，孩子们还是愿意学习的。你说除了学习，他们自己有没有别的喜欢干的事情，还真没有哪个孩子跟我说他们想做什么，因为他们一直处于一种疲于奔命、应付学习的状态，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他们无暇顾及我有什么理想、有什么快乐的事情。这恰恰就是问题所在。
为什么青少年出现极端事件或者严重心理现在变得如此普遍，是因为他们的成长环境出了问题，我把它叫作“心理雾霾”。
当雾霾变得严重的时候，人的身体健康会出现很严重的问题，呼吸系统疾病和癌症的发病率也会随之升高。如果要解决这些问题，首要的就是要把雾霾治理好。如果说现在有这么多青少年出现心理问题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他的成长环境、校园环境和教育环境出了问题，所以最根本的解决问题之策就是改变环境，而不是单纯地靠心理咨询和服用药物。
当然，家长也需要发生改变，家长教育特别重要。最重要的还是家长要理解孩子的痛苦，尽可能地给孩子以支持，而不是施压，也不要把自己的压力和焦虑带给孩子。
图源电视剧《小舍得》
大多数家长是愿意改变的，因为他们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痛苦，当然也不排除有一些就算孩子出了很大问题都不觉得有问题的家长。这样的情况也是最后出现悲剧的重要原因，孩子已经呼救过很多次了，但是家长不能理解和帮助，最后问题越来越严重，就出现了这种极端的情况。
但是家长最大的问题是，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我们大儒心理今年最想做的就是家长教育，让家长不要等到孩子出问题了、出事儿了，甚至于出现悲剧了，这时候再来挽救可能就难了，甚至已经不可能了。
第一是让家长认识到孩子现在的苦和累；第二是让家长知道并保证孩子正常的睡眠（每天至少8-9小时）、正常的娱乐、正常的体育活动时间（每天3-4小时）；第三是家长的教育观念要转变过来，应该重点培养孩子的创造创新能力，而不是一味地追求高分。
图源电视剧《小舍得》
我们应该让家长认识到真正可贵的东西是什么？很多家长总觉得说我让你学习、对你要求高，是对你负责、为你好，但当你这么逼孩子的时候，最后跟孩子“反目成仇”，孩子“报复”的方式就是“对抗”，他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就不要什么，最后亲子关系也一塌糊涂，或者就是伤害自己、甚至放弃自己的生命，那就是对父母最最严重的伤害。
我一直认为在这些问题上，亲子关系是第一位的，对于学习，如果一个人有意愿主动学习，什么时候都不晚，但是如何处理亲子关系，是值得家长们考虑的，包括夫妻关系、婚姻关系，对孩子能产生多大的影响，家长可能都不自知，或者觉得有，但不知道有多严重，出了大问题以后才处理，就来不及了。
采访编辑
贺梓秋
撰文
向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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