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南宋年国祚,其间与金、蒙两国上百年的交锋历史,要评选出最经典的战役,最无可挑剔的非郾城之战莫属。
先来看看南宋最拿得出手或者最著名的几场战役:
黄天荡围困十万金兵四十八日,固然提振士气,可惜功亏一篑,总有些许遗憾。
钓鱼城血战三十六载,可歌可泣,无奈覆巢之下,孤城又岂能独存?
和尚原、采石矶,同列南宋十三处战功,但前者有地势之优,后者占水师之利。
顺昌大捷,倚的是城池之固,仙人关、饶风关,凭的是关隘之险。
这些经典战役,要么以少胜多、要么以弱胜强;要么热血澎湃、要么酣畅淋漓;要么影响深远、要么意义非凡,但如果非要吹毛求疵的评价,似乎又离“完美”还有一点距离。
而郾城之役,一代战神岳飞,在既无地势之利,又乏天险可守,且兵力也不占任何优势的情况下,于平原之上,以步兵正面硬撼金国最精锐之骑兵。
最终用一场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的胜利为南宋一百一十年抗金历史,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
背盟南侵与奉命北伐
公元年,硝烟不断的宋、金两国之间出现了难得而短暂的和平。
在此之前,金国迫于外战不利和内部矛盾的双重压力,主动释放出和谈意愿,并由主和派大臣、左副元帅完颜昌主持推进了两国之间的和谈。
面对“意外惊喜”,一贯视金人如虎狼的宋高宗赵构当然求之不得,一拍即合之下,年正月,以金国归还河南、陕西等地、南宋称臣纳贡为条件,双方订立了第一次绍兴和议。
但议和之事在宋、金内部却都遭到了强烈抵制。
南宋这边,包括退闲的李纲,贬谪的张浚等一批元老重臣,以及岳飞、韩世忠等主战派将领都纷纷上疏极力反对议和。
建炎初年,金人兵锋锐不可当,高宗奔逃于东南,甚至流亡至海上,当时国势危如累卵,向金朝哀告乞和,实属迫不得也已,也算情有可原。
但如今国威既振,屡败强敌,这些忠心耿耿的大宋臣子,实在无法理解,为何皇帝却在形势一片大好时,罔顾靖康灭国之耻,父兄被虏之恨,卑躬屈膝地向世仇金朝称臣议和。
相较之下,金国的反应则更为剧烈,当时的女真政权,年幼的金熙宗尚未亲政,而其内部各大派系互相倾轧,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借着反对议和的声浪,主战派的完颜宗弼(兀术)伺机发动政变,在处死主和的完颜宗磐、完颜昌等大臣之后,顺利接管了金国的军政大权。
穷兵黩武的完颜宗弼,一直希望以武力使孱弱的南宋臣服,如今大权在握,便在宋金和议“盟墨未干”之际,悍然撕毁盟约,于年五月,起兵四路南下攻宋。
金朝骑兵势如疾风骤雨,很快便重新占领了几乎不设防的河南各州县。
而金人的背信毁约,也着实让南宋有些措手不及,此时,新任东京副留守刘锜正带领两万士兵,连同大批将士眷属,北上前往开封就职。
大军行至京西路顺昌府(今安徽阜阳)时,惊闻金人背盟,而完颜宗弼亲率的十万主力正挥师逼近。
为保护身后两淮地区的安全,刘锜不敢后退,遂激励将士背倚城垣,殊死决战。
而宋高宗接到顺昌的告急军情,也是惊慌异常,于六月初下旨,晋封韩世忠、张俊和岳飞兼河南、河北诸路招讨使,准备全面抗击金国入侵。
同时,因深恐刘锜孤军被歼,又屡次催促驻军鄂州(武汉)的岳飞,火速挥师北上救援。
猛虎出笼的岳家军
自从年进行第三次北伐后,因宋高宗屡屡阻扰,岳家军不得寸进,被迫羁束在鄂州长达三年之久。
在此期间,岳飞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等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重返中原,收拾旧山河。如今,宋廷一声令下,养精蓄锐多时的岳家军,如蛟龙出海更似猛虎下山,直扑北方战场。
最先出动的,是惯打头阵的前军统制张宪,还有游奕军统制姚政所部。他们奉命紧急驰援刘锜。
六月十二日,前锋部队抵达顺昌,但在此之前,刘锜便予南下金人以重创,取得顺昌大捷,完颜宗弼南下主力遭受惨败后已退回开封,张宪遂率军折向东北,一举攻克蔡州。
而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隶属于岳家军的各支部队,在广袤的中原大地全面开花,对金国部队展开了摧枯拉朽的攻势。
六月十九日,张宪兵临颖昌南郊,在此与金国守将韩常部相遇,将金军杀得溃不成军,张宪又挥师一路向北追逐,于次日夺取颖昌府城。
得胜后的张宪,留部分兵力防守颖昌,又会同牛皋的左军,东进淮宁,金军于城外“摆布大阵”相抗,张宪率领全军,分进合击,大破敌阵,乘胜于二十四日占据淮宁府城。
此时,完颜宗弼拱卫开封府的三个战略要点,颖昌府、淮宁府、应天府,于顷刻之间,便被岳家军拔除了两个。
开封已门户大开,而岳飞则继续执行扫荡外围的作战计划,其中,张宪挥师收复开封以南地区,战果辉煌;
中军统制王贵则领兵向开封以西地区进军,旬日之内连克郑州、中牟,并于七月初光复西京洛阳。
此时的抗金战场,西线的川蜀地区,一代名将吴玠虽已病逝,但其弟吴麟亦是骁勇善战,在与金军的对峙中互有胜负不落下风。
东线战场,宋军主将是京东、淮东路宣抚处置使,大名鼎鼎的韩世忠,基本上也在两淮地区与敌人保持着相持态势。
而金国南下的主力,由完颜宗弼亲征的中路军,先是在顺昌为刘锜所败,退避开封,此后岳家军又大发神威,一路高歌猛进,席卷京西,兵临大河。
在决定战争走向的中部地区,胜负的天平,已逐渐朝着有利于南宋的方向缓缓倾斜。
孤军深入的隐患
此时的中路战场,原本宋高宗安排了岳飞、刘锜、张俊的三支部队共同参与防御。
此前说到的刘锜一部,在顺昌解围之后,刘锜派左右两军护送家属、伤员及辎重等先行,遵照宋廷命令,撤往镇江府。而刘锜本人率领剩下的一万余人马,留驻顺昌府,既不违诏北进,暂时也未遵命南撤。
而原本与岳飞一样,奉命救援顺昌的张俊,接到朝廷旨意后却一直迁延不行,于六月十三日,才安排数千骑兵姗姗来迟地抵达顺昌,此时府城之围已解,张俊也算是尽到了策应之责,旋即还军南下。
此时的岳家军虽然在河南地区连战连捷,但缺乏兄弟部队的策应和支援,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一支孤军。
而随着收复地区的日益扩大,朝廷又严令岳飞“分拨兵将,严为守备”,岳家军的兵力也在逐渐分散。
而岳家军孤军深入的情况,很快便被完颜宗弼所掌握,同时,金国主帅还了解到,这支部队的灵魂人物,南宋的一代战神岳飞此时正屯驻郾城,而其身边,除少量负责刺探情报的游奕军外,便只剩八千的亲兵“背嵬军”拱卫左右。
对于南下后出师不利、屡遭重创的完颜宗弼而言,南宋军队这样的漏洞,无异于天赐良机。
如果趁岳飞分兵势弱之际,能一举摧毁郾城这个神经中枢,岳家军的整个指挥系统将就此瘫痪。到时,南宋的正面战场很可能会不战自溃。
当然,更理想的结果是生擒或者消灭岳飞这个心腹大患,那么对于岳家军和整个南宋的抗金形势而言,将造成难以挽回的毁灭性打击。
七月初,等待金国大批生力援军抵达后,完颜宗弼便立刻挥师由开封城内倾巢而出,南下直扑郾城。
之前在顺昌城下,吃了刘锜的大亏,完颜宗弼并不服气,一来宋军仰仗城池之利而自己又有些操之过急。
而这次南下突袭郾城,金国主帅可谓势在必得,除了十万步兵以外,打前锋的,更是金国赖以纵横天下的两大骑兵部队——铁浮屠和拐子马。
杨再兴天神下凡
七月八日,岳家军前方探子回报,完颜宗弼统领精锐马军一万五千多骑,正自北方汹涌而来,而此时,金军距离郾城仅有十余里左右的距离了。
强敌转瞬即至,恶战已在所难免,岳飞深知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自己从戎以来前所未有的凶险时刻,但他更坚信,即使以寡敌众,身后岳家军中这些最精锐的战士,也能够承受任何残酷的考验。
首先掩杀而来的是号称完颜宗弼两大精锐之一的“拐子马”,拐子马是轻骑部队,临阵时从两翼出击,左右穿插,利用骑兵的机动性,袭扰敌方侧翼或纵深,由于速度快变化多,往往出奇制胜。
而面对敌人骑兵先锋,岳飞首先下令,由岳云率领背嵬、游奕马军,出城迎击。并神色严峻地对儿子说:“必胜而后返,如不用命,吾先斩汝矣!”
“赢官人”纵身上马,挥军直贯敌阵,随后便是双方骑兵开始互冲。南宋虽然缺乏马场,但抗金这么多年,岳家军从金人和“伪齐”傀儡政权手里,缴获了不少战马,岳家军骑兵的数量和质量,已经远胜其他各支宋军部队。
这也保证了即使是在平原旷野之上鏖战,此时岳云麾下的马军也有足够的能力与金人骑兵周旋。
但与辽国、西夏这些少数民族相比,金国骑兵在战斗中往往极富韧性,胜必猛攻,败而不退,可以来回往返冲杀,
据《三朝北盟会编》中记载的,金人曾自言:不能打一百余个回合,何以谓马军!”所以先头部队在冲锋失败以后,又会有更多的骑兵发起第二轮冲锋,循环往复,直至对手崩溃。
岳云虽然勇猛,但其麾下的先锋部队数量毕竟有限,而金国骑兵正源源不断的投入战场,眼看岳家军的骑兵渐渐落于下风,这时,战场之上突然出现了一阵骚乱。
整个南宋抗金历史上最英勇壮烈的一幕出现了——岳飞麾下第一猛将杨再兴,竟单人匹马由本方阵营奔出,直冲入乱军之中,纵横战阵反复冲杀,口中还在不断高呼“完颜宗弼”之名。
那一天的战场,在宋、金数万人的目睹之下,杨再兴状若猛虎,左冲右突、横行无忌,他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在万军丛中将敌方主帅斩落马下。
最终这名悍将杀得浑身浴血、身受数十处创伤,在手刃数百金军后,却仍未发现金国主帅的踪影,只得再冲出重围归队。
在杨再兴天神下凡一般的震撼表演下,金兵阵营也终于出现了波动,而正值此时,宋军方向突然烟尘蔽天,杀声动地而来——岳飞竟亲率数十骑冲入阵中。
主帅亲临战场,岳家军将士大受鼓舞,战力直线飙升,战场的不利局面瞬间得以扭转,而由于岳云先锋马队拼死顶住了拐子马两翼的冲击,中间正面战场上,背嵬军的步兵,也终于完成了列阵。
金国这边,完颜宗弼眼见骑兵会战无法取胜,不由得焦躁万分,也下令将终极武器“铁浮屠”投入了战斗。
两大精锐的巅峰对决
铁浮屠是完颜宗弼麾下最精锐的重装骑兵部队,从战马至骑士全都笼罩在厚重的双重铁甲里,这样人马俱甲的配置,在牺牲掉马匹机动性的同时,却将骑兵的冲击力发挥到了极致。
而金人又将如此重装的骑兵每三匹用粗索连在一起,进退一致,而铁浮屠一旦登临战场,身后金兵便会放置拒马,以示一往无前,绝不后退之意。
当这样的“钢铁洪流”在战场上面对血肉之躯的步兵时,端坐马上的骑手甚至不必使用武器,仅仅依靠这一座座铁塔冲击而形成的巨大破坏力,便能轻易地把步兵撞倒、踩踏、碾碎。
金国此前在与宋朝交峰时,便是仰仗拐子马的机动性,先行冲出在两翼制造混乱,而一旦对手的阵型出现破绽,接下来“铁浮屠”就会在正面进行碾压。
这两种骑兵的配置优劣互补,形成了一个从力量到速度、从冲击到重压各方面都完美的攻击体系,更成为了金人在对战南宋时,无往而不利的法宝。
虽然郾城的初次交锋,拐子马并未发挥预想的作用,但完颜宗弼望着身前的铁浮屠和更远处宋军的步兵阵营,不由一阵窃喜,似乎感觉到最终的胜利已经在暗暗向他招手了。
只是金国主帅完全低估了对面这支步兵的实力,他们有一个响亮的名字——背嵬军,作为战神岳飞的亲兵,即使在威名赫赫的岳家军中,他们也是最强战斗力的代名词。
盛夏炽热的阳光下,铁浮屠发起了冲锋,但令金国人感到诧异的是,不远处的南宋步兵,既没有热血贲张的起身对冲,也没有惊慌失措的转身逃走,面对着排山倒海而来的铁浮屠,就仿佛被吓傻了一样,没有任何动作。
两军距离在迅速接近,铁浮屠虽然是重装,但马匹奔跑起来,速度依然要远远高于步兵,眼看就要连人带马冲入背嵬步兵方阵了。
但就在两军相接之际,宋军步兵们突然伏低了身体,冲向了铁浮屠身下大片的阴影地带,在马匹即将近身前,用手中尖刃的麻扎刀和长柄大斧,狠狠砍向了铁浮屠的马腿——无论如何,马的腿部都是无法被甲胄保护的。
那些从马背抛摔而出的金国骑兵,终于明白对手为什么原地不动了——他们是在等!等到马匹加速,等到最合适的距离,然后不惜被马蹄践踏成肉泥的危险,也要给予对手最后的致命一击。
英勇的背嵬军战士,就是用这种近乎自杀式的攻击,找到了这些“钢铁怪物”浑身上下唯一的破绽。
一匹马被砍到,便会有一组铁浮屠被牵连,前方铁浮屠成片倒下,后面的骑兵又在继续往前挤压,整个战场之上,庞大的铁浮屠兵团已经完全陷入混乱。
而一旦金国骑兵落地,迎接他们的,便是背嵬军的大斧、铁锤等重型武器劈头盖脸的疯狂输出。
步骑对冲变成残酷的白刃接战,在接下来的数个时辰里,背嵬步军与下马的金国骑兵“手拽厮劈”,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直至天色昏黑,金军一败涂地,狼狈溃逃。
郾城一战,是宋、金精锐的巅峰对决,也是岳家军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更是南宋步兵队伍第一次在平原之上成功的击败金国骑兵。
精锐尽出却依然无法撼动岳家军,战后完颜宗弼无奈长叹道“自海上起兵,皆以此胜,今已矣!”。
然而,指挥了郾城大捷的岳飞,却将在不久之后遭遇人生的至暗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