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怎么回来了?」
我提到那封信。
我爹便在一旁笑道:「给你寄信的时候,确实不大好了……可半个月前,从京城来了个郎中,医术极好,几副药吃完,你娘的身子便好了大半。
「瞧我,都忘了给你报个喜讯。」
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我就这样又在临安待了几日,第三日的时候,我开始收拾行囊。
2
这一日,王府的人亲自来了姜家,说谢辞州回府后罚了我院子里的所有下人,还说谢辞州原本还准备亲自来一趟,只是被事情绊住了脚,这才没能过来。
我觉得有些惊奇。
他过来?为我吗。
假的吧。现在这些人,为了将差事办好,还真是什么鬼话都敢说。
我走时,爹娘在门口送我。
他们或许也察觉到了什么,旁敲侧击地提起了前些日子才跟夫家和离的王家姐姐。
就当下的世道来看,她是个弃妇,被夫家抛弃后,又不被娘家接纳,现在独自一人在面馆给人帮厨,日子过得很艰难。
可我听说,她从前其实也是城里很有名的闺秀,是临安琴艺最好的姑娘。
我颔首,叫他们放心:「我都明白的。」
3
我的爹娘,他们深知做皇家妇的不易。
所以,当初我与谢辞州成婚没多久,我爹便向皇帝请旨外放,来了临安。
那时候,几位王爷之间的争储之势已经很明显了。
谢辞州便是在那一次的斗争中落了下风,惹恼了皇帝。
天子一怒,很快便借题发挥,在酒后将我指给了他。
4
我爹官居五品,在那之前,为我相看的也都是些家世相当的郎君,哪知一朝风云变幻,我居然当上了宁王妃。
这对谢辞州来说,却是一桩耻辱。
我的存在,几乎断掉了他通过权势来拉拢姻亲的这条路。
因此,新婚当晚,他挑开我的盖头,便直言道:「你立个誓吧,三年后,自愿与我和离。
「在此期间,我不会跟你圆房,你也不要对我动心。」
他的话语堪称直白。
知道要嫁给他后,我便特意打听过这位宁王,知道他为人淡漠,杀伐决断,那样的场景下,他的脸色又冷得吓人,我没敢多说,便磕磕绊绊地立了誓。
5
到了第二日,我便后悔了。
我虽算不上高门贵女,却也自幼研习四书五经,是人人称道的姜家娘子,凭什么他说要和离,我便一定要听他的?
这桩婚事,他不情愿,难道我就一定是欢欢喜喜嫁进来的吗?
至于那个誓言,是他逼我立的,并不是出自我的真心,况且,大丈夫才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不算。
我生性好强,并不想只因为所谓的门第之见,便被人瞧不起,然后心甘情愿地和离。
所以,我开始拼命学习怎样做一个称职又可人的王妃。
我告诉自己,我不能怕他,我开始勤勤恳恳为他打理内宅,笼络人心。
为他做贴身的衣物,洗手作羹汤。
事事亲力亲为。
时日一久,我开始喜欢上他。
我足够貌美,足够有耐心,我想打动他。
我要他后悔。
可后来,我才知道,并非所有的努力都会有好结果,就比如,他其实早有门当户对的青梅。
他不是真的冷心冷情,他其实也有温良的一面。
会在那人面前笑,会耐心地陪她赏月,陪她过上元节。
忘掉那日其实是我嫁给他以后过的第一个生辰。
让我独自一人在府中宴客,被下人同情,被宾客嘲笑。
我是他的不般配。
是他锦绣前程里最为晦涩不堪的存在。
所以,从一开始,他便不会为我考虑,三年以后,我与他和离,成为被皇家嫌弃的王妃,我要怎么活?
他只是为自己想了一个暂时可以容忍的期限。
三年。
足够他隐忍谋划,位登高位。
然后,甩掉我。
6
我回到京城那日,下了大雪。
我牵着马,衣袍上堆满了雪,到宁王府门外时,却看到本该紧闭的大门,竟然敞开着。
有人执灯而立,深深看我。
他穿满花锦的朝服,通身气派,另一只手上拿着件厚厚的披风。
雪色与月色中,他看起来也不似以往一般不近人情,对着我道:「过来。」
我没有动。
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对他笑。
他微微拧眉,却没有责问我,而是像察觉到了我的不寻常一般,迟疑地开口道:「你……怎么了?」
夫妻两载,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关心我。
可我的心头,竟然涌不上半点欢喜了。
我从他的身侧过,往我的院子走。
他沉默地跟在我的身后,几次想将手上的披风披在我身上,却都被我拒绝了。
走到我的院子外时,他终于忍耐不住,叫住了我:「你站住!」
我顿步,回首看他。
他问,「你不告而别,不跟我解释一下吗?
「你可知,我有多担心……」
我终于笑起来,话中带了少见的锋芒:「解释什么?你跟苏挽柔孤男寡女,深夜出城,我问你要解释了吗?」
他的表情愣怔了片刻,抿了抿唇。
我这么一说,他便明白,那一日,我真的在城门口撞见了他。
我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呵斥我的不自量力。
毕竟,他以前一直是这样做的。
若是我多问多做了什么,他就会沉眉训我:「需要本王提醒你认清自己的地位吗?」
他性情莫测,狂肆无忌,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奇怪。我也不会因此而失落和难过。
当然,那是在知道他并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之前。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我曾亲眼见到他珍视地捡起苏挽柔掉落在地上的帕子。
可下一瞬,他启唇,却是在说:「我可以解释!」
他的嗓音沉沉,又带了点急不可耐的味道。
我诧异片刻,摇头:「不必了。」
跟我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现在把自己的地位认清楚了,这些不是我该听的。
他的面色慢慢沉寂下来。
我往院子的方向走,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他今夜难得的好脾性——若是往常,他一定早就恼了,他掌管刑部,面对犯人有千百种刑罚,在府中也一向说一不二,不论谁犯了错,都会受到该有的惩处。
而这次,我身为王妃,却私自出京,他若想追责,我无法逃脱。
7
他这是还没反应过来?
想到这里,我回头看了一眼。
谢辞州还没有走。
他的面容隐在夜色中,让人瞧不真切,可此时此刻,瞧着这样的他,我竟然品出了点颓唐的意味。
这样的认知,让我有些兴奋。
从前一直是我顺着他,这次,我突然想看一看,他怒不可遏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
喜怒哀乐。
我在他身上空付了两年多的光阴。
总得占一样吧?
于是,我忽然笑起来,同他对视,缓缓道。
「王爷,那日在府门口,你那样凶,我不过刚说了半句话,你便……」
他紧皱的眉头突然放松下来:「那日的事我也可以解……」
我没留神他说了什么,欲言又止地抬眸,恰到好处地流了两滴泪:「罢了……王爷,这些都是小事,唯有一事,我一直挂念至今,你可愿意成全我?」
先示弱,再提要求。
若放在以前,我一定觉得自己是疯了,可今时今夜,他的退让,让我的胆子莫名地肥了许多。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现在想明白了,愿意离开了,便也善上一回。
谢辞州毫不犹豫地点头:「你说。」
这么……干脆?
雪慢慢地停了,徒留一地霜白。
在他面前,我从未如此坦然和畅快过,我近乎带了几分恶劣地开口道:「我要跟你圆房。」
8
我的话音落下,饶是冷静自持如谢辞州,也不可避免地僵立在了原地。
他的神情起先是错愕的。
我始终含泪望着他。
于是,他的目光又变得犹疑而古怪,许久之后,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手中的灯笼和披风猛然坠地,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一瞬不动地盯着我,眸子乌黑而阴沉。
片刻后,才像是在确认一般,喉头滚动着,一字一顿道:「你认真的?」
……
我的泪止住了,睫毛也忍不住一颤。
看着面前肃然而立的男人。
这怎么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他为爱守贞。
听到我说这样的话,竟然没有大发雷霆,没有生气,更没有转身就走?
我有些凌乱了。
我觉得,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若是在以前,听到他这样问我,我一定会欢喜地点头,然后说自己是认真的。
可偏偏,这一次,我还真不是认真的。
所以,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我落荒而逃了。
全然不管身后这人会是怎样的神情。
又会怎样看我。
9
我要开始为自己打算了。
离开之前,爹娘给我的那一番隐晦的劝告,并非在唬我。
身为皇家妇,若是和离,我的下场只会更惨。
从前我喜欢谢辞州,不肯应誓,但凡他提起和离两个字,我便要委屈,然后反思自己。
大概是一年半以前吧。
他曾问过我。
「你可知道今科状元郎?此人生得还不错,家世清白,极有才华,若无意外未来定会青云直上,等你我和离之后,若你有意,本王亲自为你保媒,让你嫁给他。」
当然,他说这话并不是真心的,他哪里会特意为我考量,促使他说出这样一番话的原因,不过是因我那时总是给他做新衣裳,惹了他的厌烦而已。
那时的他,看我的目光中,有倦怠,有戏谑,却唯独没有怜惜。
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会惊慌失措,短时间不会再去烦他了。
那才是他的目的。
高高在上如宁王,惯爱以戏弄旁人为乐。
可现在,我真的想跟他好好聊一聊了。
不可否认,有的人就是九曲心肠,哪怕是随口说出的笑言,都不失为一个很好的主意。
但现在,在去找他之前,我有些踌躇。
一夜的时间过去,他必然已经回过味来了。
那么,若是见面,我们之间便有两笔账要算。
我私自出城,是其一。
还有一件嘛,便是我昨夜竟然胆大包天,让他跟我圆房!
10
然而,我想了一夜的说辞,终究没能用上。
谢辞州去南阳查案了。
据说是连夜离开的,归期未定。
我知道以后,还没来得及失落,便有另一桩事又找到了我。
宫里来了人,说是丽妃的头疾又犯了。
让我进宫一趟。
可我知道,让我照顾是假,数落我才是真的。
她会怨憎我家世不显,拖累了她的儿子。
还会怪罪我嫁进王府以来,既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也没有张罗着为谢辞州纳妾添通房。
总之,太多了。
所以我没有进宫,我让人告诉那个来传话的内侍,我病了。
病得起不来床。
那内侍虽心中有疑,却没问什么,便离开了。
毕竟,我从前是那样地乖顺听话,让我何时去,做什么,我从不说半个不字,没有人会觉得我是在装病,在骗人。
我索性躺平,开始不管王府诸事。
成堆的账本送过来,又被原样送走。
除了我身边的人,所有人都以为我真的病了。
我时刻注意着谢辞州那边的消息,准备在他回来的前两日让自己好起来。
然后同他将和离一事谈妥。
此后,不管是丽妃,还是苏家,都跟我没半点关系了。
这么一病,就是十多日。
11
我将一切都想象得很美好,但我没有料到,谢辞州会突然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下了,面色红润,美梦正酣。
他来得太急,我身边的人根本来不及向我通风报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推开我的房门,然后用带着丝颤抖的声音,几近慌张地开口:「姜明月!
「我听说你……」
他的声音急促,被风裹挟着砸到我的耳畔。
我睡眼惺忪地坐起来,与他四目相对,差点被吓得尖叫。
月光透进来,照亮我绣着海棠花纹的中衣,还有他惹了一路风尘的袍角。
谢辞州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话音顿住,然后凝望着我,目光有那么点晦涩难言的意味。
然后。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耳根……居然红了?
不是。我这个装病被抓了个现行的人还没不好意思呢,他就先替我尴尬了?
这实在不是谢辞州的作风。
许久后,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般:「你……把衣服穿好。」
我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襟已经被睡得有些散乱了。
我连忙将衣襟理好。
谢辞州看着我的动作,突然又道:「你没病。」
他的语气非常笃定。
我抵赖不了。
更是怎么都没想明白,明明傍晚才收到消息,说那边的事情很棘手,这人暂时不会回来,怎么才短短几个时辰,他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说:「是。」
我不再指望在他面前装什么温婉贤淑了。
「你母妃让我进宫,我不想去。」
「你府中的事我也管得太久,不想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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