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隐居终南山不到一年的王维再次回到长安,升任左补阙。左补阙隶属门下省,品阶是从七品上,与地方上县令的级别差不多,但实际地位要比县令高出不少。左补阙的主要职责是讽谏规劝皇帝,其次就是把臣子们密封的奏章呈给皇帝,因此能常常出入皇帝左右,参加朝堂上的政务活动。
这一年是唐玄宗天宝元年,之前是长达三十年的开元盛世。一般认为,唐玄宗之所以把开元年号改作天宝,是因为他认定自己可以放心地做太平天子了。早在开元后期,玄宗就已经开始懈怠朝政,贪图享乐,越来越宠信宦官和佞臣,到了天宝初年,从前那个从谏如流、知人善任的英明天子,全然变成了陶醉在歌功颂德声中的享乐皇帝。在这种情形下,王维如果要做一个称职的以规劝皇帝为职责的左补阙,其中的难度和尴尬就可想而知了。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勇于直言的铮铮之臣,何况唐玄宗对他这个名声远扬的诗人,只怕也少不了歌功颂德的期许。
唐代诗歌繁荣,帝王们也大都喜欢写诗,尤其是太宗和玄宗。皇帝诗兴大发,臣子们免不了要唱和凑兴,于是就产生了许多应皇帝之命所作、所和的应制诗。这类诗注定是要取悦皇帝的,几乎都是歌功颂德的内容,王维也很难例外。就在天宝元年,王维写有一首题作《三月三日曲江侍宴应制》的应制诗:
万乘亲斋祭,千官喜豫游。
奉迎从上苑,祓禊向中流。
草树连容卫,山河对冕旒。
画旗摇浦溆,春服满汀洲。
仙籞龙媒下,神皋凤跸留。
从今亿万岁,天宝纪春秋。
三月三日上巳日,在唐代是一个非常隆重的节日。这一天有各种传统活动,祭祀神灵,除凶去垢,临水宴饮,游春踏青。长安的上巳日尤为盛大,通常在曲江举行祭祀仪式,节日期间天子将会亲临,君臣共乐,全民同欢。王维的这首诗,用了许多与神圣皇权有关的词汇,譬如“容卫”“冕旒”“画旗”“仙籞”“神皋”“凤跸”等。诗的大意是说,万乘之君亲自来斋戒祭祀,文武百官跟随着同来游乐,在皇家园林恭迎天帝的降临,到曲江水中举行祭礼。宫廷的仪仗与树木花草连成一片,天子戴着皇冠面对着大地山河。曲江边画旗招展,水中小洲上到处是穿着春装的游人。御马厩的骏马龙媒走进竹篱圈起的禁地,天子的车驾停留在这块神明聚集的地方。从今往后千年万年,人间的岁月都以天宝年号记载春秋。
这首诗毫无灵气可言,怎么看也不像是王维写的。不是王维江郎才尽了,而是迎合皇帝口味的应制诗太难写了!应制诗多与游宴和节庆有关,当其诞生之时,往往伴随着热烈的歌舞、隆重的仪式、盛大的场面、神圣的内容,但时过境迁,也就烟消云散、销声匿迹了。在两千多年的古代中国,应制诗多到可以车载斗量,但写得好的寥若晨星。要说其中最有名的一首,还是王维写的《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
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
銮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
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
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玩物华。
王维的这首诗是唯一一首被蘅塘退士选入《唐诗三百首》的应制诗。诗题受限于应制诗常见的格式,题作《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不但有些啰唆,“制”字和“春”字都重复了。应制诗要标明“应制”二字,如果是与皇帝唱和,还要标明“奉和圣制”。“圣制”是圣人所作,也就是皇帝的作品。玄宗原作是《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王维奉和,在自己的诗题中一字不能拉下。“蓬莱”指大明宫,唐高宗时曾经改名蓬莱宫。“兴庆”指兴庆宫,原是玄宗做藩王时的府邸,玄宗登基后进行了大规模扩建。唐王朝有三大宫殿群,除了太极宫,另外两个就是大明宫和兴庆宫。“阁道”建于开元后期,是宫殿间的秘密通道,从大明宫一直通到曲江芙蓉苑,中间经过兴庆宫。阁道两边筑有高墙,高墙连接着一个一个的阁楼,阁楼之间建有上下两层的复道,形同天桥。玄宗经由阁道,既可以游览他的宫殿,也可以举目望远。“留春”的意思是游春。天宝初年一个下雨的春日,玄宗沿着阁道从大明宫到兴庆宫,途中游春远眺,寄兴赋诗,命臣僚奉和。现在,玄宗的原作早就荡然无存了,王维的这首却流传至今。
既然是应皇帝之命而作的奉和诗,诗的内容就不能远离皇帝的原作。唐玄宗的原作已经看不到了,但大致内容从他的诗题“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即可知道大概。王维的诗既要与皇帝唱和,还要写皇帝春游,于是少不了“銮舆”“阁道”“上苑”“帝城”和“宸游”之类的词汇。但诗人巧妙地利用阁道登高望远的特点,把视野从宫中荡开去,让格局狭窄且流于肉麻吹捧的应制诗平添几分大气。
首联两句就是借阁道上的登高望远,把“渭水”“秦塞”和“黄山”拉入笔端,“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弯弯曲曲的渭水萦抱着秦塞,黄山依旧横卧在汉宫之旁。诗人特意把“曲”和“斜”分别放在句末,一“曲”一“斜”,突出了一水一山在画面上的线条感,写法上类似“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一“直”一“圆”。“秦塞”和“汉宫”分别指秦代要塞、汉代宫殿,用在这里,既拉远了空间,也拉远了时间。
颔联两句往宫中“回看”,看皇宫园林,“銮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上句是说,皇帝的车驾穿过空中阁道,远远高出柳丛之上,宫殿千门,重重叠叠,到处柳色青青。下句是说,皇帝从宫中阁道上回首而望,但见皇家园林的鲜花开得正盛,一片姹紫嫣红。
颈联两句写帝都长安,仍是阁道上望中所见。上句往帝都高处看,“云里帝城双凤阙”。“双凤阙”原指汉代建章宫门外高大的望楼,这里是指大明宫含元殿前的翔鸾、栖凤二阙。下句往长安城里看,“雨中春树万人家”。有了“云里”二字,“帝城双凤阙”越发得高大神圣,有了“雨中”二字,“春树万人家”更具诗情画意,同时也让长安城在烟雨迷蒙中显得更加壮阔无边。
可惜尾联两句,还是不免要歌功颂德的,“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玩物华”。“行时令”在这里是指按季节制定有关农事的政令,“宸游”指皇帝出游。尾联是说,天子出游并不是为了游春玩景,而是感受春天的阳气,正在为天下百姓制定农事政令。这显然是在为唐玄宗的耽于游乐做粉饰,但其中也有几分寓讽于颂的良苦用心。诗人担任左补阙之职,面对的是一个只想听到颂扬之声的皇帝,写的又是应制诗,他要在应制诗中夹杂点儿规劝之意,也就只能委婉再委婉了。
沈德潜很欣赏结尾两句,评价说:“结意寓规于颂,臣子立言,方为得体。应制诗应以此篇为第一。”其实,这首诗好在前六句。前六句不是绕着唐玄宗打转转,而是巧妙地写他在阁道上的望中所见,由此也就跳出了应制诗通常难以摆脱的狭窄内容和陈词滥调。不只是立意上别出心裁,而且有画家构图的独到眼光。如果把诗中所写的远处山水形胜、近处宫殿园林,以及云雾里的“双凤阙”和烟雨中的“万人家”放在同一幅图画中去想象,那就是帝都之春的一幅长轴画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