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上的大师:中国考古百年纪》
张泉著
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
地质调查所、清华国学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中国营造学社——近代中国文化史上四座高峰,也是学人走出书斋、走向田野的先行者。本书发掘、重温以丁文江、翁文灏、袁复礼、杨钟健、傅斯年、陈寅恪、赵元任、李济、董作宾、梁思永、夏鼐、梁思成、刘敦桢、林徽因等为代表的一代大师的精神、思想与人生,他们以科学方法探索重建中国古史,改变了世界对中国的认知,一个大发现的时代就此显露峥嵘。
内文选读:
河北:万里之行的序章
第一次漫游
车厢里人头攒动,遇到干涸的河流,就得下车,在鹅卵石和细沙上步行一阵;倘若开上泥泞的路,更要下来帮忙推车。这样走走停停,直到黄昏,梁思成一行才终于抵达目的地河北蓟县。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长时间在中国的农村漫游。
▲观音阁瓦饰
此前的一年间,他一直沉溺于雍正十二年(公元年)清工部颁布的《工程作法则例》。这部则例问世只有两个世纪,读来也如同“天书”一般。梁思成打算先破解清朝营造的规则,再尝试着去揣摩宋代的风貌。他把《工程作法则例》当成“课本”,将故宫的建筑作为“标本”,拜老工匠们为“老师”。跟随匠师杨文起,他学习了大木作内拱头昂嘴的做法;跟随祖鹤洲,他理解了彩画作的规矩。他的效率高得惊人,一边向老工匠们请教,一边勤奋地画图,20多天就累积了一大摞。根据这些寻访与研究,他完成了《清式营造则例》——用现代科学方法研究总结古代营造,这部专著开创了先河。
他也开始勘察北平的一些隐秘角落。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并不了解这座古都。每一条胡同、每一个院落甚至每块城墙砖,其实都暗藏玄机,并与他血脉相连。许多年后,他大声疾呼,试图保卫这座古城,正是因为这里埋葬着他一步一步丈量出的旧日时光。
前往河北,则是一次偶尔而又必然的旅程。日本学者关野贞带着蓟县独乐寺的照片拜访朱启钤,提出中日双方合作考察,由日本团队负责测绘,中方研究文献,加以考证。关野贞相信,独乐寺或许是中国存世最古老的建筑。朱启钤没有正面回复,而是把这个信息告诉了梁思成。勘探过北平的明清建筑之后,梁思成自然不愿放过任何机会去寻找更古老的木构。
年春天,梁思成带着在南开大学读书的弟弟梁思达,一起前往蓟县。独乐寺没有让他们失望。这座寺庙建于辽圣宗统和二年(公元年),比唐朝灭亡晚了77年,但比《营造法式》刊行早年。对观音阁和山门进行测绘时,梁思成发现,辽代的寺庙果然与他熟悉的明清建筑全然不同。他兴奋地写道,它“上承唐代遗风,下启宋式营造,实研究我国建筑蜕变上重要资料,罕有之宝物也”。
尽管观音阁是辽代遗构,但其形制更像敦煌壁画中描绘的唐代建筑。它的斗拱和柱式都与寻常所见的明清建筑不同,尤其是斗拱,大而结实,而各种斗拱还承担着不同的作用;相形之下,清代的斗拱越变越小,失去了原本的功能,彻底沦为装饰物。梁思成早年骑摩托车时曾遭遇车祸,右腿和脊椎的伤困扰了他一生,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爬上山门,兴奋地测量每一个斗拱的尺寸,逐一记录。他还发现,山门脊饰的变化,特别是上段的鳍尾和下段的吻,都清晰地展示出从唐到宋建筑风尚的演变。
不久,他完成了《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门考》。这是中国人写的第一篇古建筑调查报告,起笔即开宗明义:“近代学者治学之道,首重证据,以实物为理论之后盾,俗谚‘百闻不如一见,’适合科学方法。”因此,他断言,“研究古建筑,非作遗物之实地调查测绘不可”。
▲梁思成绘制的《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南立面水彩渲染图》
独乐寺可以帮助他解开《营造法式》的一部分奥秘,而他希望通过更多的实地寻访,对照辽金遗构,与《营造法式》进行比较研究。他更想打破古籍记载中所谓“隐约之印象,及美丽之辞藻,调谐之音节”,而要寻找更精确的“于建筑之真正印象”。他深信,那些散落在中国大地上的建筑遗构,能够帮助他洞悉失传千年的隐秘,让他曲折地抵达消逝的年代。
独乐寺之行以后,梁思成等人的工作重心逐渐转向实地考察、测绘和研究,这实际上也促使中国营造学社开始了真正的蜕变。
他们相信,这条路是走得通的。
辽代的一块木头
独乐寺的考察,还带来意外之喜。与蓟县乡村师范学校教员王慕如闲谈时,梁思成得知,王慕如的家乡宝坻县有座西大寺,其结构和独乐寺有些相似,或许也是辽金时代的遗构。
回到北平,梁思成找到了西大寺的照片,他断定,它应该也建于辽代。他迫不及待地准备出发,然而,六月已是雨季,前往宝坻县的长途汽车突然停运,考察计划被迫延宕了一个多星期。
终于盼到雨停,长途车重新开通。出发那一天,清晨五点不到,朝阳尚未升起,一行人就抵达了东四牌楼长途汽车站。车站在猪市里,两千头猪的哀号声此起彼伏,陪着他们等候晚点长达两小时的长途车。沿路遇到桥梁或者沙滩,依然要不断地下车步行。8个小时后,笼罩着宝坻县南大街的咸鱼臭味和滚滚飞扬的尘土,裹住了这群满怀憧憬的客人。
西大寺却让他无比失望。天王门变成了“民众阅报处”,完全是一座现代建筑。配殿、钟楼、鼓楼也明显是明清以后修建的。三大士殿倒确实是辽代遗构,可是殿前堆满稻草,工人们在给城里的骑兵团轧马草,45尊神像都被尘土笼罩。摆在供桌前的一口棺材,冷冷地等候着这几个不速之客。
梁思成无比失望,然而,抬头仰望的瞬间,头顶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后来写《宝坻县广济寺三大士殿》时,他依然难以掩饰狂喜的心情,“抬头一看,殿上部并没有天花板,《营造法式》里所称‘彻上露明造’的。梁枋结构的精巧,在后世建筑物里还没有看见过,当初的失望,到此立刻消失。这先抑后扬的高兴,趣味尤富。在发现蓟县独乐寺几个月后,又得见一个辽构,实是一个奢侈的幸福”。
他们急忙开始测量,在堆积如山的稻草间爬上爬下。三大士殿的内部梁枋结构精妙绝伦,“似繁实简,极用木之能事,为后世所罕见”。瓦饰,尤其是正吻和四角的“走兽”,也让他印象深刻,它们都和他所熟悉的清代风格完全不同。
根据殿内的碑文,他尝试着还原出这座寺庙的历史演变。它建于辽太平五年(年),虽然比独乐寺晚41年,但仍比《营造法式》刊行早了78年,无疑是又一处难得的实物证据。
参考《营造法式》和《工部工程做法》,他尝试着分析三大士殿的建筑结构和特点,从平面到立面,从柱、梁枋到斗拱,从外檐到内檐,及至墙壁、装修、塑像、匾、碑碣、佛具等细节,都详细地测量、拍摄、描述、解析;对于一些难以解释的特征,则做了假设与推论。他试图通过比较辽代、宋代和清代建筑的异同之处,寻找“其间蜕变的线索”。考察得越细致,他越发惊叹古人的智慧,“没有一块木头不含有结构的机能和意义的”。
辽金遗构从此令他*牵梦萦。
▲三大士殿纵断面
他们满怀欣喜地工作了4天,才告别宝坻县。而他并不知道,有生之年他再也无法重见这处古迹。十几年后,这座辽代遗构将被拆毁,一千年前的木头被用来造了桥。那时,他无能为力,只有哀叹:“我也是辽代的一块木头!”他对古代匠人与遗构所有的敬意和歉疚,都藏在字里行间,无法化解。
先抑后扬的幸福
经过在河北的几次漫游,梁思成一行不仅亲眼目睹了一些辽金时期古建筑的风貌,更坚定了田野考察的决心。
尽管梁启超曾鼓励梁思成